在尹朝阳的全部创作中,肖像画几乎是走向日常世界的唯一通道,同时,也是他的一条隐性线索——自他从世纪之交崛起以来,构成他本人的“正面”形像与线索的,是《失乐园》、《神话》、《乌托邦》等几个主要作品系列,其中人物的刻画也都占据了很大的比重,他们往往被置于强烈的叙事化冲突之中,述说着青春期的痛苦,个人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的激情,以及社会变迁中的集体迷失;那些人物具有心理学层面的明显的象征感,尽管不缺乏充满感染力的细节,却不是现实之中具体的、活生生的人物的表现——《失乐园》之中的人物像舞台剧演员,《神话》之中的那个男子类似于西西弗斯或者尼采式的“超人”化身,《乌托邦》之中那些广场上的群众如同蝼蚁般,细不可辩;换言之,这几个系列中的人物是他用来传达主题的重要载体,但不可避免地具有符号化的性质,画家以自身强烈的主观性和主题感笼罩了他们。
相比之下,他的肖像画创作尽管同样雄心勃勃,但并不着意于某个主题的建构,在这里,出现了一个情势相对缓和的中间地带,对立与冲突让位于审视与观察,阶段性集中的爆发让位于持续的徜徉,不顾一切的冲锋让位于内省;在这里,他允诺了友谊、温情和虚弱,也允诺了宽容、暧昧与混沌,尽管画面中依旧缺失令人亲近的日常情境,但是,对象本身的特性,现实生活的气息以及时间的力量,穿越了他自我建构的那个凌厉与沉重的正面形像,向我们公开了一种更为内在的真相。
光线从人物正前方的上端而来,人物突兀地站立,以赤露的肌体正对着观众,看起来好像接受一场审讯,确实,那种惨白的强光具有拷问的意味:是否能够承受生存的残酷压力?是否已经丢失了理想与激情?是否已经遍体鳞伤?单调的背景聚焦了这种拷问的气氛,人物内心的每一丝委琐与怯弱似乎都会在光中被透现,在这种如此严厉的气氛之中,每个人或许都会感觉到自己仅仅是在大地上勉力支撑着自己的躯体——事实上,尹朝阳过去的肖像画大约都可以归拢于这种强光的拷问方式,它们呼应了他当时狂热的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的主题表达,而在他最近的作品中,人物(包括他自己)则被置于了已然转暗的“强光”之下,接受新的审视:镜头被推得更近,他们巨幅的面孔几乎覆盖了整个画面,每根发丝都似乎宣告自身确凿的存在,但是,他们的轮廓不再具有刀锋般的锋利感,而是松弛的、日常的,他们的表情呈现出一种身陷某个迷局之中的僵硬、迟钝与惶惑……他们所流露的,已非他过去的作品中那种在强光中被迫敛缩、却透露着凶猛的求生本能与对抗意志的典型神情,而是作为众生之中的一员的无奈、暗淡与狡黠,而他的自画像中的那双眼睛,则多少揭示出个人日渐放弃了对于现实的强硬反击的立场,转而在默然地承受、审视与忍耐,同时,似乎也为内心的记忆所萦绕。
无论如何,绝对化的理想主义已经成为了梦幻的残骸,成为了已经遥不可及的背景;另一方面,时间不断地吞噬着生命本身,在这来自现实与自然的双重的压力和悲哀之中,什么会是真正的拯救与安慰?作为解脱的一部分,尹朝阳选择了对于“暧昧”的正面接受,至少,不像过去那样视之为对立面,敌人和恶。处在这样一个过程的开端,他似乎正逐渐放下了“我执”,并且,有可能获取有力的反省,从昔日那种源自二元对抗性思维的、简化了情感与世界的生产模式中挣脱出来,去表现更为深邃的人性以及我们复杂而特殊的境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