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的1985年这年,美术界关注的已经不是艺术的过去,相反,受西方思想强烈影响的“八五”思潮正在全国轰轰烈烈地蔓延。没有人去关注过去,人们甚至多少有些躲避“过去”,因为那个时候“反传统”的运动正如火如荼。最给人记忆的是,这年南京的年轻人李小山还发表了一篇至少引起国画界普遍反感的文章《当代中国画之我见》,文章的中心意思是:“中国画已到了穷途末日的时候”。李小山在文中说,“传统中国画发展到任伯年、吴昌硕、黄宾虹的时代,已进入了它的尾声阶段(人物、花鸟、山水均有了其集大成者)。”“如果说,刘海粟、石鲁、朱屺瞻、林风眠等人更偏向于绘画的现代性方面(当然,现代绘画观点在他们的作品中还很少表现),那么,潘天寿、李可染的作品就包含着更多的理性成份,他们没有越出传统中国画轨道……可以说,潘天寿、李可染在中国画上的建树对后人所产生的影响,更多的是消极的影响。与他们相比,傅抱石也有类似之点。”至于“李苦禅、黄胄等画家就逊色多了。实际上,李苦禅的作品是七拼八凑的典型。” 倏忽之间,二十年过去了。在这个二十年里,关于艺术的所有问题的争论已经结束,无论出自什么原因,人们不再去讨论那些尖锐的、甚至引起心情不快的问题。这倒不是说问题已经真的被一一解决,而是人们将兴趣放在了别的地方,放在了趣闻逸事上。不过让人心情沉重的是,李小山所数落的那些当时还活着的画家也已经在这二十年里一一去世,一个也没有留下来。对于后人来说,渐渐,那些曾经不同程度地影响了中国二十世纪艺术,或者构成二十世纪绘画艺术链条不同环节的画家不再出场了。他们的肉体消失了,化为齑粉飘散空中,不再是一个个生动的相貌、爽朗的身影与实在的灵魂。 随着时间的流失,当人们想起过去希望重新翻阅历史的时候,曾经没有见到过的历史文献会改变心情。可是,就是在那个关于艺术问题的争论没有休止的岁月,蔡斯民就开始了对历史的记录。蔡斯民的记录方式非常特殊,他通过摄影去拍摄那些历史人物最后的时光,他们的生活,工作,以及他们特殊的艺术态度。那个时候,蔡斯民对当代中国艺术的看法正好以这些年老画家为依据。激进的运动与思潮过去了,当他们有一天回到了历史的桌面上时,就会庆幸有像蔡斯民这样默默地对历史给予的保存。 蔡斯民在二十年前拍摄的这十四位书画家——朱屺瞻、刘海粟、黄君壁、赵少昂、陈文希、王己千、李可染、叶浅予、吴作人、陆俨少、谢稚柳、黎雄才、唐云、关山月——的图片是一批重要的历史图像文献。没有人能够将对历史的理解仅仅局限于文字。对人的认识同样也来自对人的形象的理解。正如蔡斯民对每个艺术家的拍摄做了充分的案头准备一样,当我们对艺术家的生活与工作情景进行判断的时候,内心会产生文字不能替代的理解空间。林墉告诉蔡斯民:关山月有一个边看书与边磨墨的习惯,蔡斯民便将这个习惯记录下来。事实上,任何情景中的人物总是会给予我们更为丰富的细节与信息。我们正是在那些丰富的细节和信息中了解、领悟着对象,增加、调整着对对象的判断。所以,当我们得知唐云对螃蟹的兴趣,就不难理解在画出螃蟹的同时画家在生活中的情趣表现——这里当然隐含了个性与趣味。 出现在蔡斯民的图片中的那些艺术家给予我们的所有信息表明了一种传统的力量的强大。无论早年他们中间有人表现出决然的反叛姿态,如象刘海粟;还是一开始就保持着稳定的艺术心态,如象关山月,他们在晚年的生活都透露出了艺术传统的纯粹性:宣纸、毛笔、墨砚,即便是徐悲鸿的学生吴作人,我们在图片中看到的仍然是与传统艺术相关联的一切:古书与字画。 李小山当年的判断大致没有错误,这是传统文化系统滋润过的最后的一代人。他们出生于十九世纪末和二十世纪初,尽管从1892年(朱屺瞻出生)到1912年(关山月出生)期间中国发生的所有历史事件都改变着书画家和知识分子的思想和习惯,可是在1949年之前,传统还没有像在其之后那样受到制度性的摧毁。新学或者西方式的教育兴盛于20年代,所以,即便是于1912年就开办美术新学校的刘海粟也有着传统书画系统学习的经历。1918年是陈独秀号召“美术革命”的年月,他要人们知道“四王”的画风已经是中国画发展的障碍,不过这也说明传统的方法仍然是普遍和富于影响力的。在西方艺术思想的冲击,写实主义与现代主义复杂的演变过程中,更多的艺术家还是将自己的工作范围限制在了“吸收”、“融合”以及“改良”的领域。 就像我们在一开始提示到的那样,八十年代的艺术家和批评家倾向于认为在此之前的艺术家无论怎样努力也属于修修补补、于中国艺术发展没有根本帮助的传统主义,所以才有李小山的结论:“这个时代所最需要的不是那种仅仅能够继承文化传统的艺术家,而是能够做出划时代的贡献的艺术家。”这是一种历史革命论的观点,这样的观点看重历史变化的根本性转折,而不太去关注实现根本转折的那些必不可少的渐变。在今天的很多历史学家看来,历史不仅仅限于革命,甚至,历史的变化总是通过点点滴滴的方式进行的,他们相信革命开始于每天发生着的细节。所以,叙述性的语言渐渐代替了概念性的表述,分析性的历史填补着观念性历史的缺陷。有了这样的立场,即便是在艺术历史发生重大变革的时期,我们似乎也不应该忽视那些事实上不可不重视的变化。#p#分页标题#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