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年 《生命》 1984年
进入21世纪以来,整个美术学界越来越重视把研究的视野投向20世纪以来的中国美术,既对20世纪中国美术的总体历程做史料的勾沉和宏观的论述,更对20世纪的许多重要现象包括重要艺术家的个案做深度的研究与分析。这种学术趋向表明美术学界对现代以来的中国美术有了新的价值判断和更为清醒的文化观照。在全球化的经济态势和文化环境中,不断地将目光回溯20世纪中国美术发展的历程,探索现代中国与现代中国美术之间的关联,是一种理性的文化自觉。
百年中国美术的历程,为我们今天寻找和建构中国美术自身的现代性提供了丰富的材料。无论现实与历史有多大的距离和如何不同,生活并亲历了20世纪中国社会发展的几代中国艺术家,在不同的领域作出的探索与贡献,都对中国美术自身的现代性具有事实性的意义。一个世纪之久的社会和文化的曲折历程,包括战争带来的创伤、政治运动造成的磨难以及社会健康发展提供的思想自由,汇成了整体的历史经验。对这些经验的洞察,既有为历史验明自身的作用,更能够使一些重要的观念、理想、方法与道路在这个史无前例的全球化时代变得新鲜而相互关联,从而形成美术认识的客观性与真实性。在这种学术态势中,既要对那些人们熟悉并且有过学术定评的艺术家们做不断的再认识,更需要对那些认识尚未深刻,特别是被历史岁月所尘淹遮蔽的个体现象做新的分析与阐释。
在李瑞年先生百年诞辰之际,对这位艺术家的资料汇总、展览策划和画册编辑、学术研讨等工作,就是为了使我们能够在今天的文化环境中向历史投射更宽阔的视野并且整理出可能的学术理路。实际上,每一位艺术家都在20世纪充满风云变幻的社会发展与文化进程中留下了他们的足迹,当他们渐行渐远之际,从学术的角度辨析他们的人生经历和在不同历史时期的艺术创造特征,将能够为丰满20世纪中国美术的学术格局起到基础的作用。
毫无疑问,李瑞年是20世纪中国美术,特别是中国油画发展历程中留有自己足迹的人物。他的代表作如《暴风雨》、《沙坪新村》、《白塔》、《雪》、《雏鸡》等作品,曾经在反映20世纪中国油画的各种展览、陈列与研究中为人们所知。这些作品在艺术上的独特风格和精湛水平基本上有了历史的定评。但是,在展示和研究20世纪中国油画发展历史的更多场合,李瑞年又经常是一位被遗忘的画家,社会对他的艺术整体状况了解不足,他与20世纪下半叶美术主流的偏离,也使得谈论他的艺术经常缺乏足够的语境支持。但是,当他的全部遗作铺展开来,形成历时的展现之时,他在油画上与20世纪中国油画的关系,以及他在油画道路上的自身逻辑则清晰起来,这可能唤起人们对他的再度思量,并且有可能修正以往对他艺术认识的盲点。
李瑞年出生的1910年,正值封建王朝行将崩溃、中国社会孕育着巨大变革之时,这个时期对各种社会思想的萌发起着共同作用的文化特征是“西学”与中国文化的碰撞。在视觉艺术上,油画则作为艺术西学的代表,在20世纪中国美术先贤的引进中初步显现出它的社会作用,包括作为启迪人文主义的载体。虽然在现存的资料中我们几乎找不到李瑞年早期学习艺术的具体材料,但是,从李瑞年所处的家庭环境有助于帮助我们认识他在艺术上最初的基础。从他的家族成员谱系中可以看到,他出生于天津,父系和母系均是天津的“望族”,枝蔓繁兴,在时代的新旧交迭和社会变迁的大潮中,他的家族成员或投身于当时最具开拓意义的实业,或出入于社会政治领域并兼及文化,这些都潜移默化了对他的性格养成起了作用,尤其铺垫了他的文化学养。#p#分页标题#e#
李瑞年学习美术的最初教益来自王悦之与卫天霖两位画家,他于1926年16岁进入王悦之办的私人绘画讲习班学习,1928年考入时称北平大学艺术学院的国立北平艺专,更直接受教于卫天霖。从这种师承渊源中可以看到,李瑞年的绘画基础来自于从日本转入中国的油画。20世纪早期中国油画的基本格局是,尽管有从欧洲留学回来的画家兴办美术教育,然而,从日本学习回来的画家更加活跃,他们在日留学期间接触的和所受到的绘画训练虽然是从西欧传到东瀛的油画体系,但是一种被日本当时初起的现代文化意识所改良的油画风格,也就是欧洲油画的古典传统与现代早期样式相掺杂的油画风格。在王悦之和卫天霖的指导下,李瑞年所受的油画教育,是在古典写实技巧和现代绘画之间折衷的流派。在某种程度上,卫天霖当时潜心于在平常的生活中寻找灵感的艺术方式对他的影响最大,他们师生带着行囊在北平城里和郊区对景写生,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李瑞年后来的绘画旨趣,也形成了他在面向自然之时抒发诗情画意的美学倾向。
但是,李瑞年并没有在具有日本文化痕迹的油画道路上继续前行。1933年他踏上了前往欧洲学习绘画的旅程。以20世纪出国留学的油画家辈份来论,李瑞年属于第二代中国油画家。这和前一代留欧艺术家如徐悲鸿、林风眠等人的求艺准备是有差别的。前一代艺术家在国内不仅学习当时作为艺术新知的西画,同时也兼备传统中国文化的学养,因此,他们在留欧的过程中,既学习新鲜的绘画技法,同时也比较多地带着原有的文化意识去观察西方艺术的历史与现状,从而作出不同画风的选择。而李瑞年这一代留欧学生,更多是从中国的科班升入西方的科班,学习的重点是油画造型方法本身。李瑞年首先进入比利时皇家美术学院学习,同时期在比利时的布鲁塞尔学习的还有吴作人、吕霞光等人。在欧洲美术教育的体系中,比利时皇家美术学院的教学承续了弗拉芒画派的传统,在教学基本方法上,重视严谨的形体塑造和坚实的油画语言。吴作人当年在比利时皇家美术学院所作的素描、油画人体与油画肖像,都十分明确的展现出作为弗拉芒画派传承风格的特征。由于李瑞年留学期间的作品已在回国后的战争烽火中丧失殆尽,我们无法看到他当年的作品,但是从仅存的两张素描中,特别是一张半身男性人体习作中,可以看到他在欧洲期间掌握的严谨的造型技巧:在人物形象上保留了明暗关系,但更重视形体的结构,素描手法突出地显示出坚实与大方的品质。因此,可以说,李瑞年后来在油画上所呈现的结构严谨的画风实际上早在他留学期间大量人物作品中已经奠定了基础。李瑞年后来又转赴法国,在国立巴黎高等美术学院继续学习,在那里他继续训练造型的基本功底,同时,也借重巴黎的艺术博物馆和以巴黎为中心的艺术氛围,对欧洲艺术的发展历史和各时期的油画经典多有研究,养成了在画面上把握整体、特别突出结构意义的感受力,可以说,李瑞年在欧洲学院接受教育的经历使得他跳过日本的影响,直面油画的经典原作,奠立了他严谨的艺术表现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