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第一次看到张新权那些描绘汽车、飞机、船舶和港口等工业文明景象以及现代都市风景的油画作品时,我的眼睛不禁为之一亮,因为,在中国当代画家的作品中,这样的工业文明景象和现代都市风景即使不是绝无仅有的,也是并不多见的。
事实上,张新权的现代都市风景油画带给我的不仅仅是新鲜的审美体验,它们更引发了我对中国文明的变迁、民族审美心理定势和艺术的时代精神等学术论题的思考。
中国近代史是中国人惨遭西方列强蹂躏的屈辱史,造成中国人悲剧命运的原因众说纷纭,但有一个事实是毋庸置疑的,这就是中国古老的农耕文明在与西方渔猎文明和现代工业文明的较量中处于下风。为了救国强国,中国人前赴后继,进行了艰苦卓绝、史无前例的改良、革命和改革。从戊戌变法到洋务运动,从推翻帝制到建立共和,从五四运动到改革开放,一百多年的中国历史又是一段巨变的历史。不管是器物层面还是制度层面,不管是经济基础还是上层建筑,中国社会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实质上说,文明的转型,也就是从农耕文明向工业文明转型,是这些变化的总主题和大方向。
然而,尽管我们已经引进吸收了大量西方现代工业文明的成果,尤其是在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上,中国已经进入了工业化时代,但在观念和意识上,我们对工业文明始终存在着巨大的隔阂。由于对工业文明是一种被动、被迫的选择,骨子里带着农耕文明基因的中国人对舶来的、异质的工业文明有着本能的抗拒心理;尽管工业文明给我们带来了更高的生活质量,但我们总是有意或无意地将注意力放在工业文明的负面效应上,也正是因为先天缺乏理性主义精神,加之后天的无所用心、不求甚解,使得我们对工业文明的驾驭力有不逮,因而工业文明的负面效应在我们这里被加倍放大了。
西方现代主义艺术与现代工业文明互为因果、相辅相成。我们曾经对西方现代主义艺术有过激烈的排斥和抵制,究其根源在于不同文明和民族审美心理之间的隔膜。虽然今天的中国艺术家全都生活在城市中,但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小桥流水、世外桃源仍是他们难以忘怀的精神眷恋,高楼林立的城市只是他们存身的处所,不是他们心灵的家园。城市风光不被看作艺术的表现对象,生活在现代都市钢筋水泥丛林中的国画家们仍在描绘意念中的山水及其高人逸士隐居的草庐茅舍,寄托那虚妄的林泉之志;即使是油画家也总是喜欢到乡间“采风”,描绘山水树木等自然风景,没有人想到将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纵横交错的立交桥和奔流不息的汽车收入画面。虽然许多艺术家也在高喊“笔墨当随时代”,但他们对生命的关注从来都没有脱离社会学的纬度,而对他们生活于其中的日新月异的城市风景视而不见。
作为一个风景画家,张新权最初也迷恋于自然风光和乡村景色的描绘,沂蒙山、皖南和太湖东山都曾留下他“采风”的足迹,他也画过苏州的小桥流水。不过,在张新权的乡村风景作品中已经透露出工业文明的信息,因为在他描绘的那些人间烟火气息极为浓厚的农村景物中,我们可以看到电线、电线杆和摩托车的形象,他还绘制过大量船厂和码头写生油画作品。
张新权绘画探索的真正突变缘于2002年的一个订件,一位上海收藏家邀请他绘制一幅旧上海外滩的风景画。经过一个月的潜心创作,一幅题为《十里洋场》、描绘上海外滩建筑群的油画在张新权的画室宣告完成。虽然这是一次偶然的机缘,但对张新权来说却是一种必然的选择,因为早在1980年他第一次走进上海就被这座西洋化的繁华都市深深吸引并在南京路上画过一批钢笔速写。几乎没有经过任何“磨合”,张新权迅速找到了表现城市风景的艺术语言,并油然感到表达上得心应手的快感。不过,当时的张新权除了被一种全新的创作体验所陶醉之外,并未完全意识到这件作品对于他个人艺术史的真正意义。2003年10月,当张新权的第二版《十里洋场》油画在中国美术馆“第三届中国油画展精选作品展”展出时,获得了画坛学界的一致好评。2004年张新权另一幅以旧上海城市风景为题材的《信号台》油画作品荣获“第十届全国美术作品展”铜奖并被中国美术馆收藏。个人的发现得到了社会的认同,偶然的表达契合了时代的精神。直到这时,张新权才恍然意识到他打开了一个全新的艺术世界,走上了一条通向成功的艺术道路。#p#分页标题#e#
从《十里洋场》开始,张新权彻底告别了自然风景,转向了对城市景观、人文风景的塑造,他逐渐有意识地将“为工业文明造像”作为他为自己的艺术创作方向。他说:“我对农村风景和农耕文明已经淡漠,它们不能再打动我;我对城市景观,尤其是工业化对人的生活和情感带来的变化感兴趣。”2005、2006年,张新权接连创作了包括《河道》、《海滩》、《风云十六铺》、《码头》、《有轨电车》、《十字街头》和《黄浦江畔》在内的一系列上海城市风景作品,从而将自己的画风推到一个成熟而完美的境地。
张新权描绘的上海并不是有高架桥、东方明珠电视塔、金茂大厦和F1方程式赛车道的新上海,而是街上行驶着有轨电车、港口停泊着蒸汽轮船、空气中飘着从留声机里放出的周璇的歌声的旧上海。有道是“距离产生美”,对于今天的世人,旧上海仿佛是梦境,是另一个时空中的故事。在张新权的心里,上世纪初处在工业化萌芽阶段的上海有着少女般的娇美与活力,这样的上海带给世人的既有历史的记忆又有浪漫的想象。在艺术语言上,张新权一改他早期风景画多取近景而描绘细腻、构图严谨而色彩明艳的特点,而采用俯视角度、全景式构图和深暗的色彩。黑白灰成为塑造景物的主色调,画面有着黑白电影般的视觉效果。他舍弃了局部细节的精雕细刻,而注重画面整体的结构。宏大的场面、对角线式的构图以及迅即挥洒的大笔触,使得整个画面具有强烈的动势,画中所有景物也仿佛潜藏着巨大的活力。
张新权的上海风景画是具象的,但不是写实的,表现性是这类绘画的基本特征。他描绘的不是现实中的上海,而是历史上的上海;与其说他是用眼睛来观察上海,不如说他是在用心灵来感受上海;真实再现不是他作画的最终目的,抒发感情才是他创作的第一要务。张新权自称自己的气质属于忧郁质,而他也的确是一个沉静内敛、感情细腻并长于思考的艺术家。在他的作品中,我们可以体会到他对旧上海的怀念、对工业文明的迷恋之情。张新权的绘画语言不是激烈火爆的,其抒发的情感是温和绵长的;这样的作品需要我们静静地品读、值得我们细细地回味。
在一系列上海风景作品之后,2007、2008年张新权创作了《船系列》、《爱玛仕汽车系列》《商船》和《巡逻艇》等作品。这些作品与其说是风景,不如说是船和汽车的肖像。其中,《巡逻艇》显示出色彩和图示上巨大变化。这里,张新权放弃了黑白灰样式,而采用蓝白黑三色绘制画面。他将白色与蓝色进行规则分布,同时利用黑色浓烟的不规则形状来调节画面,增强了画面的视觉冲击力。整个画面在简洁中求丰富,在节奏上有着舒缓与激越的巨大反差与跨度。其审美效果更接近格什温的《蓝色狂想曲》而不是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巡逻艇》在2008年举办的“拓展与融合——中国现代油画研究展”中被悬挂在中国美术馆半圆厅的正中央。
张新权不愿重复自己,他要让自己的每一幅作品都有所突破有所创新。可以看到,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工业文明题材作品在不断探索中呈现出不断变化的状态。这种变化的大趋势是构图上的删繁就简和色彩上的日趋明丽。在他2008年完成的新作中,我们可以看到他用单一的绿色或红色绘制的轮船。
张新权的绘画好像是不费力气的产物,它们是那样的洒脱奔放、痛快淋漓。但他告诉我们:“我不属于多产画家,虽然很多作品都给人一气呵成之感觉,其实每张大尺幅作品都要持续一两个月时间,否则很难过自己这一关。一件作品从开始到完成,我一般用三分之一时间去画用三分之二时间去看去想。久了习惯了就觉得这三分之二的看是必然的过程,即使非常不顺也苦恼不多,想着,总能搞定它。所以我的作品与其说是画出来的,倒不如说是‘看’出来的来得更确切。”
作为一个视野开阔、学养深厚的艺术家,张新权不仅对中国文明的变迁有着清醒的认识,而且对当代世界艺术的动态有着敏锐的把握。他在《徜徉在油彩的气息中》一文中写道:“基弗史诗般的画面使我陶醉,巴尔蒂斯严谨的态度使我冷静,杜马斯的水墨感使我浮想联翩,当代艺术的视觉信息使我冥想。” 张新权的绘画有着强烈的当代性,也不乏鲜明的国际性。他的绘画风格与激荡世界当代画坛的新表现主义浪潮息息相关、一脉相承。应该说,张新权城市风景和工业文明题材的绘画是中国工业化、城市化和全球化时代的特有产物。#p#分页标题#e#
张新权——一位现代工业文明热情的歌颂者,这样的画家在当今的中国画坛尚属凤毛麟角,但我相信也希望这样的中国艺术家将越来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