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界与意境密切相关。前辈学者对意境有足够阐述,宗白华的经典文章,广征博引,将古人的意境之说几乎一网打尽。本文不复述,仅换个角度,从西方符号学观点来说山水画的意境。
符号理论的源头,可追溯到古希腊亚里士多德,他在《论阐释》中说:“口头所言,乃思想的符号,而笔下文字,则是所言的符号。”其文字、所言、思想三者,预言了后世学术中符号结构的逻辑关系,其要义在于能指与所指的身份转换和所指意蕴的层层推进。索绪尔语言学的“言语”和“语言”,以及“深层结构”,便可归于这一关系。
这关系与境界和意境何关?其层层推进的符号结构让我想到唐代诗人王昌龄《诗格》的三境之说:物境、情境、意境。我们先读王维诗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诗人用大漠和孤烟来标出风景的纵横坐标,又用长河的奔涌与落日的西下来给这风景以时空之维,从而营造出苍茫物境。这苍茫之感与诗心合流,也与读者心绪合流,汇成一种心境,曰情境。至于意境,读诗者各有理解,共同之处当是关于历史与生命的哲思,或个人的抱负。王维是诗人也是画家,为中国文人山水画鼻祖,他诗中直升的孤烟与西下的落日,以横向的大漠与长河为地平线,具有视觉特征,诗境如画。
王昌龄描摹的物境是客观风景,而情境和意境则是主观风景,或内心风景。他将三境并举,与后人有所不同。后人所谓意境,是三境合一,是心性的显现,犹若佛家之境。
佛境舶来,源自古印度梵文经典,为visaya,宋代僧人洞悉了这一关键词,隧以“境”译之。十五年前,我还在美国任教,系主任是印度裔梵文教授,写好一部研究梵文的专著,即将由哥伦比亚大学出版。她以厚厚一大摞排版清样相示。其时,我正在写《诗学的蕴意结构》一书中关于意境的章节,便向她请教梵文典籍中的意境问题。她说:所谓境,先眼观耳闻,然后有思,如镜像反射于心,乃有悟,成心像。我想,这悟的过程也可以反过来看,就像佛家言说:心之所至,境由心生。
梵文之境是心境,与王昌龄的情境意境相通,而我们今人所说的意境,则是物境、情境、意境合一,简称“境”。那么,三境之说价值何在?从符号学角度看,在于清晰分辨了符号能指与所指的递进关系,为我们理解古代山水画的丰富内涵,提供了一个从表层结构向深层结构步步推进的阶梯式框架。
我们且看上海博物馆藏北宋画家王诜的山水横卷《烟江叠嶂图》:画中的大面积空白意在烟江,而山水主体皆为常见物象,有峰峦秀木、飞泉流瀑、沟壑岩石、云雾小路、楼观房舍,这一切相合,构成画中物境。王昌龄在《诗格》中说:“欲为山水诗,则张泉石云峰之境极丽绝秀者”。诗画相通,山水画莫不如此,王诜画中泉、石、云、峰具齐。王昌龄续说,这些极丽秀绝的山水物象,让人“了然镜像,故得形似”,因此成为符号的图像能指,既指向山水的具体细节,也指向山水的合一整体,还指向山水的抽象概念。
三境之妙,在于符号推进,在于能指与所指的身份转换,以及因而建起的深层结构。王昌龄这样说物境:“神之于心,处身于境,视境于心,莹然掌中,然后用思”。观王诜的画,我们对大面积空白的苍茫烟江心有所感,于是物境的所指从眼观的层面抵达心的层面,并转化为下一个能指,其新的所指是内心感受,是对苍茫烟江的叹为观止。
除了物境层次的“用思”,王昌龄在情境一层还讲到“驰思”,用而后驰,是为了抵达第三层的意境。王昌龄说:“张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则得其真矣”。所谓“张之于意”,是从诗人和画家的角度出发,为“意”寻找符号,是以诗的语言和画的图像来制作符号,而“思之于心”,则涉诗人画家,也涉读诗观画者,我们通过第二层的情境之心,进入第三层的意境。于是,我们心中的苍茫之感,转化为新的符号能指,其进一步所指,便是王昌龄的“真”意。#p#分页标题#e#
王诜《烟江叠嶂图》的真意是什么?不同的看画人会有不同解说,这呼应了亚里士多德《论阐释》所言:“正如人们所写不同,所言也不同,但符号所指的心思过程,却无所不同,恰如图像过程无所不同”。法国当代文艺理论家托多罗夫将这段话视为符号理论的渊源,而绘画莫不以图像符号来揭示画家的心思心像。同理,我们今人阅读古代山水画,可以从泉石云峰步步推进,由物境而渐次抵达情境和意境,求得三境贯通如一。
理解了三境的关系,我们才会洞悉王诜横卷与古代山水的深刻之处,才会把握画中蕴含的儒道释三家哲理,而能指与所指的身份转换和符号递进,则有助于我们的深入把握。《烟江叠嶂图》的大面积空白,给了我们“澄怀”的可能前提,我们渐次展开横卷,进而细读画中的山水主题,最终抵达“观道”之处,无论最终所观是佛家之道,还是儒家或道家之道,唯以心观之,终达画家指点的至境。
在这个意义上说,所谓澄怀观道,是从物境通过情景而抵达意境的贯通过程,是符号解码的心识过程,是为悟道,而悟道是一种境界,是中国文化的最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