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不断地问我,为什么在我宣布中国画“穷途末路”的十几年后,又来了兴趣主持这样一个画展?是的,说实话,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为什么”,或者,最大的理由是,我想看看十几年来这么多中国画家的努力是否真如我所言白费了;或者,是因为我应该对自己作一点反思或反省什么的。蒙田曾说过这世界上没有预言家,无论是对家务事还是国家大事。回想十几年前我对中国画的猛烈抨击,其实极少预言的成分,我只是表达了一种较为强烈的不满和愿望。任何一个心怀目标又深受压抑的人,都会用自己的方式进行抵抗。在当代,传统中国画毫无疑问象征着某种势力,是一部分人赖以生存的牢固的堡垒,谁敢触动它的敏感的神经,肯定要遭到围剿。许多年来我被诘问,被歪曲,被夸张成一个不近情理的人,就因为我对中国画的现状发出了声讨。其实我从一开始就反对一元化、一律化。没有比在艺术上强调某种不可动摇的定律更有害于艺术了。也许今天人们已经学会了对艺术创新的宽容,已经很少有人用离经叛道、数典忘祖之类咒语对待艺术的探索了——因为事物发展的逻辑已经揭示了它自身的必然的过程。假使现在有人硬抱着僵死的程式不放,并且仍然大放厥词,人们也不会认真对待了。所谓多元化、多样性的意思,就是各种方式都可以占有自己的空间,都可以找到自己的位置(因此创新和传统的关系,就可解释为共存的不相侵犯的关系)。当艺术的边界不断扩展,它的内涵不断丰富,人们对它的认识势必随之变化。扩展和变化造成了艺术的“本质”及“内核”的逐步消解,造成了对艺术这个“词”的阐释上的歧义。按照毕加索的说法,这种状况不是因为进步的结果,而是“变化”的结果。 所以,我以为无需解释我的动机。中国画的现状比起十多年前,由于它的背景所发生的变化,已失去了关于它的生存前途的争论依据。换言之,关于它是否“穷途末路”已不重要,因为中国画的存在空间被划定,它的可能性被它自身的实践所证明。在相对的意义上,中国画如何存在已不是一个再需讨论的问题。自然,在我用中国画这一名称时,概念的陷阱还是无法绕过,什么是中国画?什么是中国画的限定,包括它的边界?就我的阅读范围而言,我从来没有读到一本书或一篇文章,其中很好地解决了这个问题。由于它混沌、笼统以及限定上的难度,越是企图将它解释清楚,就越是乱上添乱,最后成为一堆杂乱无章的言词的堆砌。我采用的是取巧的偷懒的办法,把中国画当做约定俗成的系统,我言说它的众多方面,但是放弃对概念的解释。确实,在这方面我根本说明不了什么,就如我无力说明真理一样。中国画在今天的存在,与其说是延续的必然,倒不如说是它自身所具有的生存空间依然较为广阔——或者说,它依然是自足的和富有再造能力的——并且它作为一个本土的传统“画种”,与广大欣赏者有着几乎是血缘般的联系,人们有足够的理由维护它,使它最大程度地存活并发展。十多年来的实践是最好的证明,中国画在众多的批评声和诘难声中顽强地走过来,为自身的合理存在找到了证据。不过我想指出,存在本身不说明价值指向,很多时候,事物的存在仅是因为它存在着,就如海德格尔所指陈的,存在和价值是两个不同范围的命题。由于发生在我们眼前的事物离我们的距离太近的缘故,使得我们的判断无法完整。说实在话,对于中国画现状,赞美也好批评也好,都只适合于它的某个部分,它的全貌是不可被一种看法(或价值)所归纳的。多样性本身便是进步,是对创作自由及创作者的最好鼓励,如果今天还有自认为是一统天下的权威,倒是可怜可笑的,谁都会把他的自我膨胀当做笑料。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今天的中国画家没有高低优劣之分,大家可以平起平坐称兄道弟——不是的,我是说由于多样性造成了价值(包括趣味)的不可比性,以至只有在同一种类型中才能够进行比较,存在的多样性决定了价值的多样性。 既然中国画仍然是一个“画种”,那么它必然地具有它的限定性和它的边界。反之,假使中国画在创新的名义下变得漫无边际,它还存在着吗?这是许多年来为之争论不休的命题。实践的经验正在修正很多人的观念。从本次大展所展现的作品看,已经难以指认中国画的“本相”应该是什么,我们得到的结果“实际”是什么,然而我并不因此而打算掩盖我的观点。早在80年代,我就提出过有关中国画的边界问题,它的名称与内容之间的关系,以及它创新的可能性等等。我颇为保守地说到中国画必须拥有的相对的纯洁性,必须确定它最后的界限,否则将在创新的名义下彻底地消解它,把它变成非驴非马的东西。毫无疑问,中国画若能保持它在艺术上的质量(保持它在漫长的历史中所奠定的艺术高度),不致因为“创新”而下降,那么如何确定度的问题就是不可忽视的。这里,我们不得不面对一个谁也无法回避的事实,即——十多年来的中国画面临了前所未有的外来艺术的冲击,比起20世纪初的较为局部的“西化”风潮,当下的“西化”已是大面积的和全局性的。如果说,本世纪初的中国画坛只有比较少的先驱者从事艰难的探索活动,大部分画家仍然心安理得坚守在古人荫蔽之下的话,当下的状况正好相反——只有较少的画家还在原地踏步,大多数画家正在或多或少地进行着嫁接和借鉴。几乎所有卖点全落实在时髦的西方艺术上,无论是表面形式的花样上,还是对艺术的观念上,中国画原有的手法反而成了手段,本质变成了表达另一种现实的东西——请注意,这是一种根本意义上的改变,正如以往那些坚持创新的画家经受冷落和打击一样,当下坚守传统的画家却成了人们嘲笑的对象。很清楚,这是典型的时尚的体现,从中能够看到人们对于“创新”的不切实际的热忱和感想。关于艺术的时代性、国际性什么的,早在多少年来的讨论中变得庸俗。我看到许多人的头脑里其实只有一种一成不变的标尺,用它来衡量一切已有的和正在生成的事物,这就难怪他们总是强调与现实无关的空洞说教,要么不变,要么变得完全丧失自己。可以设想,假使拆除中国画的全部边界,以荤荤素素及各种佐料做成一盘大杂烩,算不算中国画不说,它还有没有一点所谓的艺术含金量?我相信,中国画就其起源和发展的轨迹而言,与中国其他传统艺术(京剧或地方戏剧)一样,是一种历史概念,它的范围和内涵虽然含有弹性,但是本质是明确的。 有一点能够使我们感到安慰,即十多年来,中国画坛总的趋势是向上的,它至少实现了多元化和多样化这样一个令人爽气的局面。由于画家的施展空间得到了开拓,作品的质量相对地说得以提高。也许我们有理由指出在庞大的画家队伍中,很难发现“一览众山小”的高峰,很难寻见足够代表这一时段的某个人物;也许我们还有理由为当下过于泡沫化的作品数量感到苦恼,为越来越多的不利于艺术发展的干扰因素而心存疑虑,这些都不应该影响我们所抱的态度。是的,我愿意承认一个时代最优秀的艺术是由某个或几个杰出的艺术家来代表的,但是我又坚决反对急功近利地将赌注压在一个短短的历史瞬间,画家没有义务为这样的历史重负承担痛苦,他们的天职只是勤勤恳恳地创作,创作是唯一的向导。除此之外,只能说有一种要求,一种对自身创作的指向提出的要求,它标识出艺术高度的及格线,并且不断地将这样的及格线往上推移。在某个阶段,人们热衷于理论上的争论,而在另一阶段,人们放弃对理论的热情,而沉迷于个人的经验实践。有一点不用怀疑,一个时代的艺术高度不是争论出来的,而且在很大程度上,艺术的高度恰恰可能与人为的争论毫无关系;但是,如果一个时代平静到了对最应该争论的问题也冷眼相观,我想这绝非一件好事,它说明人们的极度麻木与过于实际——正像我们面临的现实,它造成我们对进取的理想的疏离,一旦它成为我们存在其中的实践背景,那将是每个人前进的障碍。按马克思主义的观点,离开实践背景的实践是无意义的。当我为多元化和多样性感到乐观的同时,也为实践背景所拥有的理论支持深感泄气,我们仍处于一种浅层次的乐观之中。我必须指出,中国画的生命力决不在于它延续的现状,不在于参与者的多寡,不在于民族土壤的深厚,而在于它自身能否孕育出新的活力。不妨假设,如果中国画已经是一棵枯树,即使有再多的人围绕它施肥浇水,能使它重新焕发生命吗?因此,问题即在我们必须思考中国画自身的再生能力究竟有多大,这也是我主持这次大展的最主要原因。 本次大展的登台亮相,为我们提供了一次难得的比较和鉴别的州会,使我们从它的总的面貌中获取一种评价,因为所有参展画家代表了各个方面的基本水准。按照原先的策划思路——我把大展划分为三个部分:传统部分、现代水墨部分和材料部分,划分仅仅是为操作上的方便,就其实质的解释,多少缺乏理论根据,尤其是名称与其含义的联系,没有所谓的必然性。我的意思是力求丰富,在最大限度上反映当下中国画现状的特色,并且将重点放在中青年画家那里。从结果看,这样的思路得到了较好的贯彻。中青年画家的作品无论从样式的多元和新颖上,还是从观念的改变和开掘上,都比他们的前辈跑得更远。我不敢说他们已经在总的成就上超越了他们的前辈,但是,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即他们比他们的前辈更富于开放性和探索性,因为所站的时代基点不同,他们更少负担,更少对规范顶礼膜拜,并不是说他们比他们的前辈运气好,或许正相反,他们面临的困难比他们的前辈复杂得多——实际上,没有比当下的艺术现状更令中国画家难以应对。中国画家要想在现实中立足并发展,光是保持自身的独立性还远远不够,他们的创造空间到底有多大,到目前为止还只停留在设想之中。现实对中国画家的制肘因素是明显的——他们不能过多地突破界限,同时又必须富于活力和张力,以古典主义的术语形容,就是带着镣铐跳舞。最后我想说,作为大展的艺术主持,我对所有热情支持大展的人员深表谢意——说实话,我没有想到自己有如此的“号召力”,能够吸引海内外这么多的画家提供他们的作品参展,尤其是那些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他们对我这个后辈的支持令我深深感动,我想这是因为他们赞成我对本次大展的基本想法,作为一个共同的事业所愿意提供的合作。我感谢大家——感谢那些为我提供了不少画家名单的批评家,从而避免了可能有的遗漏,更要感谢参展画家,没有他们的积极参与,大展是无法进行的;当然,还应感谢南京经典艺苑,是他们为大展提供了必要的经费;这些都是大展得以成功的关键所在。#p#分页标题#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