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倒转二十八年,赵文量依然记得1979年7月9日雨后的莲花极其迷人。这一天正是无名画会第一次公开展的第三天,午后四点,一场大雨洗净了北京的天空,气温骤减,然而,已经八十三岁高龄的刘海粟仍冒雨前往北海画舫斋,参观这群年轻人的展览,他长时间站立于一幅幅作品面前,久久不肯离去。当众人搀扶他走出画舫斋时,老人用双手紧紧扶住门框,丝毫也不肯将脚步移出大门……这一天,无论是对于历经坎坷的老画家刘海粟,还是对于第一次获得公开展出机会而心绪激动的无名画会画家而言,都是毕生难忘的。然而,更为重要的是,正是这一天、这个展览、这些作品,预示了文革以后,姗姗来迟的中国现代艺术的春天。 与我们熟知的星星画会相似,无名画会的画家都是现代艺术的积极拥护者和实践者;但与星星画会不同的是,他们中的一些画家在第一次公开展出之前,已经从事现代艺术多年。其中,时间最长的一位无疑是年龄最大的赵文量,他从1952年开始临摹苏联《星火》杂志上的插图,从此踏上艺术的旅途。1954年,赵文量暂时进入位于天安门街道旁的黄养辉绘画学习班【1】学习。1956年,赵文量在北京黄寺写生时创作了自己第一幅完整的油画作品《大树麦田》,光影斑驳的大树、明亮灿烂的麦田以及错落有致的房屋几欲比肩法国印象派大师,然而,这却是在没有正规艺术训练的背景下发生的。在无名画会的早期历史中,“熙化美术补习学校” 【2】是一个值得给予极大关注的地方,几位不被美术学院和主流艺术所认可的早期成员在这里或偶然或必然地聚集起来。尽管这个充满民间色彩的街道美术补习学校无法和同在北京的中央美术学院比攀“尊贵”,但正是在这里,无名画会最初的几位成员相知相识,并获得了关于西洋画艺术的最早基本知识。年轻的艺术家在这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兴趣,并完完全全地沉醉其中,仿佛1958年的“大跃进”从来都未曾发生过。继张达安1956年来到这里之后,赵文量和杨雨澍也分别于1957年和1959年来到这里学习,他们在这里画色彩、画素描,画静物、画石膏,甚至还可以看到一整套世界美术全集【3】。时至今日,熙化美术补习学校的那些陈年旧事早已成为他们回忆中的一部分,无论欢笑还是悲伤,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模糊不清,唯一坚固不变的事实是,他们从这里出发,开始了长达半个世纪的友谊,并给予未来这个绘画团体的形成以最初的基石和可能。 六十年代是无名画会的第一个高潮,也是一个多事之秋,尽管如此,画家们依然乐于陶醉于自己的写生,流连忘返于北京郊区的自然风景,似乎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并非发生在自己身边,仿佛只是同时代遥远欧洲的另一场运动。1960年,张达安开始在北京青年美术补习学校学习,在这个政府主办的收容没有固定工作社会青年的临时学校,他与石振宇相识。从此,无名画会这四位早期成员开始有规律地在张达安家从事绘画。这一年,是1962年。受诸多社会条件的限制,此时他们艺术创作的主要题材是室内的场景、人物和静物,而从第二年开始,这种情况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1963年,赵文量、杨雨澍、石振宇、徐延宗集体去八达岭和三堡写生十九天,这一次写生对于这个最初的团队而言,意义非比寻常,刚加入这个团队的石振宇更是无比激动,他甚至认为正是这一次写生改变了他的人生观念和道路:“1963年7月14日到28日,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我经历了一个从刚开始随便画点画到整整把一生都交托给绘画的过程……这么多年了,我还记得这日子。” 【4】这一次出行直接产生的飞跃是画家们对自然本身的重视,以及无名画会共同外出写生传统的建立,而且,正是由此,无名画会的几位年长者开始主动地、有意识地追寻个人风格——在建国以来,尤其是文化革命集体主义的阴霾中,意识到这一点并身体力行,无疑是极其难能可贵的。他们文革前的最后一次写生是1966年8月18日,这一天正是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首次检阅红卫兵的日子,从此红卫兵组织和大串连活动风靡全国,高潮迭起。然而,此时此刻,几位早期无名画会的年轻艺术家却依然在北京郊区的十三陵水库为着自己的艺术理想而奋斗。如果我们可以理解勇于离开巴黎的塞尚、梵高和高更,可以理解艾克斯、普罗斯旺和塔希提天空之下三个年轻而孤独的背影,那么我们也同样应该去理解七十年之后中国的这群年轻人。在他们看来,“远离了政治人群,便是远离了狼群” 【5】。这样的看法或许会让大洋彼岸的萨特感到失望,但六十年代的确不是他们的天堂,上山下乡以及被迫进入工厂,让他们饱尝离开绘画甚至颠沛流离之苦。1964年,石振宇首先被分配到北京轻工业机械厂工作,1965年张达安迫于社会压力进入北京通县永乐店农场,踏上了数年的乡村生活之路,而赵文量和杨雨澍也无法再继续坚守,在1965年北上寻找艺术净土的希望破灭后,1966年分别进入街道工厂和人民机械厂,不但集体艺术活动因此被迫停止,而且个体的绘画行为也变得愈加艰难——日日夜夜、成年累月的繁重工作几乎压得他们难以喘息,甚至在站立工作的过程中也会因劳累而“悄然入梦”,持续而畅快的绘画自然更成为遥不可及的奢侈。尽管如此,对艺术的热爱和执著依然在年轻画家内心燃烧,他们偶尔也能“忙里偷闲”,畅快淋漓地画上几笔,杨雨澍甚至还在工厂里结识了杨跃华、曹晓梅等另外几位志同道合者,或许,这是他在工厂工作期间的唯一收获。#p#分页标题#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