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大纯的所有绘画都出自于对我们习惯的图像表征系统的不信任,他怀疑那些图像——主要包括艺术史图像、流行形象与科学图谱——所表征的世界真的就是唯一的、终极的、人们不得不接受的世界。
为了说明问题,这里要举一个语言领域中的例子。博尔赫斯曾经虚构了“中国某部百科全书”,书中对动物的分类是这样的:“⑴属皇帝所有,⑵有芬芳的香味,⑶驯顺的,⑷乳猪,⑸鳗螈,⑹传说中的,⑺自由走动的狗,⑻包括在目前分类中的,⑼发疯似地烦躁不安的,⑽数不清的,⑾浑身有十分精致的骆驼毛刷的毛,⑿等等,⒀刚刚打破水罐的,⒁远看像苍蝇的”。博尔赫斯想像着一种与我们常用的动物分类法——比如动物学的类、科、纲、目,或者野生的/家养的、水生的/陆生的——远远不同的另一种分类的可能,暗示着既定的表征系统只是无数可能的表征方式中的一种而已,或者另一种知识型的存在。
对世界的表征即是对事物的归类与排列,使事物按照某一种知识型规规矩矩地呆在我们的表征系统中。但这好比是用一种表格样式去应付所有的事务,即使不会带来错误或困惑,也会引起乏味。事实上,一旦某种表征方式——不管是语言的还是图像的——被我们熟悉、习惯乃至默认成一种天经地义的自然状态,就必然会带来乏味,因为表征的运作被隐藏了,具体的事物自动转化成了抽象的概念,就像是食物不经过咀嚼、吞咽和消化而直接变成营养,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乏味吗?
季大纯绘制的一些莫名其妙的形象,那些奇怪的像植物和盆景一样的事物,可以被视为对乏味的抵制。之所以说它们“像……一样”,是因为它们并不处于我们的事物次序表之中,而只能用别的我们熟悉的事物去比喻它们。
这些形象是惊异的,而惊异正好是超现实主义的情感效果,因此我们有理由说季大纯是一个超现实主义者。另一个理由是,他的画中经常有着事物之间的奇遇,“像一架缝纫机和一把雨伞在解剖台上偶然相遇”(洛特雷阿蒙:〈马尔多罗之歌〉)一样,器官、骨头、曲线、笔触、肌理、颜料和各种玩意儿在植物的形态中相遇,有时是一枝,有时是一朵。
当然,是不是超现实主义对于季大纯和他的绘画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不过如果我们要描述他的绘画风格,“超现实”这个词肯定比“童趣”这个词要妥当的多。或者说,所谓童趣只是处于正常的(大人们认为的)表征系统之外的另一种可能,也就是说,用“童趣”去指代一种趣味类型,实际上是对不可归纳(即不被既定表征系统接受)之事物的临时安置。
这也意味着仅仅从趣味的角度去谈论季大纯的绘画注定是贫乏的,虽然他的作品的确有趣(可能也正是这种有趣暂时限制了他),但这种有趣却并不是他的出发点,而是一个结局。我想顺便强调的是,超现实主义最初并不是一种趣味、风格或者美学,而是一种创造动力学,为此,阿波利奈尔说,“人当初企图模仿行走,所创造的车轮子却不象一条腿。”也就是说,他们不是为了惊异而惊异,而是世界的不可理喻性的现实导致了这个结果,超现实主义只不过是尊重了这个现实——在这个意义上,他们回应了柏拉图的观点“哲学源于惊异”。
到这里,我不得不明确我的观点,季大纯的绘画来自于这样一种世界观:从来没有什么事物的本来面目与次序,这也意味着,从来没有什么最恰当的表征方式,我们可以也必须对事物的理所当然的样子——日常的形象、庸常的趣味、传统、流行以及所有我们被拘役其中的表征系统——做出怀疑。
怀疑并非一个空洞的姿态,对于季大纯来说,而是一种机动的绘画实践。作为一个画家,他埋伏于那个叫做“绘画”的政权中,伺机行动,四面出击,指东打西,艺术史图像、流行形象与科学图谱这些都是他绘画游击的地盘。#p#分页标题#e#
把他的绘画实践比喻为游击是为了暗示其恶作剧式的方式:一张人体盆腔的解剖图的直肠处被画上了一只令人尴尬的食指,并被画上了某种不洁之物。在科学话语(如医学)的表征系统(如一本医书)中,图像只是科学知识(科学的世界图景)展现自身的一个工具,但是作为一种知识型的科学话语已经把世界划分成为了可表征的(即知识)与不可表征的(非知识),并已把后者排除在其表征系统之外。正如我们在医学图谱上看到的那样,身体被分区的(如颅腔、胸腔、腹腔、盆腔……)、片面的(如神经系统、消化系统、循环系统……)描绘,但身体的整体性与具体性被视而不见,何况在此之前,身体的社会性也已经被排除在科学话语的范围之外了。
在《点到为止》中,季大纯的那张画点出了科学图像在一定程度上的“虚假”(真理意义上)与“虚伪”(伦理意义上),他“指出”的是以下事实:直肠中可能会有粪便,会弄脏——身体的社会性在此出现——指检者的手指。因此,这张画是幽默的,会让我们发笑,但并不是因为这张画的内容很滑稽,而是作者的绘画修辞,即对这张解剖图的处理方法,引发了我们知性的落空。
他的绘画修辞有着极强的能动性,所以我们很难全面地归纳出他的修辞格,季大纯涉猎的图像也极为丰富,不受主题、内容、风格与趣味的约束。一旦他直觉上对某张图像产生了兴趣,他就会思考该如何处理它,然后就在画布上实现出来。每一张图像都不一样,所以每一幅画的修辞手法都不相同,以至于每一件作品都是一场修辞事件。
他会把迷彩的肤表与头骨的形体凑到一起,对明暗色调式的绘画观念开了一个玩笑;也会把邓丽君的裸体形象描绘成一副粗壮结实的农妇身材,并画上陶偶的龟裂纹理,以此调侃着所谓的“明星样”;他也没有放过卡通形象,给它们画出性器官,或者画出它们被解剖的样子,把它们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拟人形象还原成动物性的存在;甚至,他的修辞也会出现在作品标题上,如“毛斯列恩马”、“六神花露血”……
总之,他打乱着既定世界的次序,使事物从庸常、乏味的日常形象中滑出来,再把它放置到他自己的那种不确定的、开放而不断延展的修辞系谱中。在这个意义上,季大纯仿佛就是在编撰着博尔赫斯虚构的那部百科全书,不是用文字,而是用绘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