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彭斯的《兰客》,是在彭锋老师的一次课上。“兰客”无力地依偎着一株兰草、虚浮飘渺的线条在古典黄的背景中若隐若现,使《兰客》萦绕在弥散不开的忧郁氛围之中。过后接触和品味了彭斯的其他画作,和彭锋老师一样,我也认为它们是“忧郁”的,虽然我说的是另一种“忧郁”。
亚里士多德曾提问:为什么所有在哲学界、诗界或艺术界中有卓越成就的人都明显地染上忧郁?千年后的哲学家马尔西利奥·费奇诺回应了这个问题,他认为是先有忧郁的人:他们都不满于固定的现状,并不断寻求新的方式和角度以观看世界,从而才能在各自的领域发挥智力和创造力。于是,费奇诺将问题颠倒了过来。但问题并未就此结束。人们在文艺复兴后期渐渐发现,知识的积累并不能使他们彻底掌握或超越世界,知道得越多反而发现自己越无知。一切努力后,个体仍是被寥阔宇宙边缘化的一小点,这是由知识所带来的文艺复兴忧郁。到底是忧郁在先,还是过甚的知识换来了忧郁,于此难以清楚辨析这个鸡和蛋的问题。但我愿意草率地假设:追逐无限的知识使个体陷入忧郁当中,忧郁又使得个体对狭小固定的现状不满,两种状态循环往复,或许探究谁先谁后已不是重点了。
西晋阮籍,“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我们往往都会认为阮籍是仕途不济,故遇路之尽便痛哭而返。我认为,周而复始的忧郁感是阮籍行为的内在动力。阮籍能到达的最远之处也只是车路之尽,车辙不通以外的广阔世界,他永远无法得知。对于阮籍而言,驱车纵游反而使他忧郁地明白,他的存在只占据寥阔宇宙中的一丁点。但他没有因此而闭门不出。忧郁令他不满于固定的现状,阮籍再次“率意独驾”,尽管忧郁的结局必然重演。五四时期的何其芳曾忧郁地说过:“我尝窥觑、揣测许多热爱世界的人,他们心里也有时感到寒冷吗?历史伸向无穷象根线,其间我们占有的是很小的一点。这看法是悲观的,但也许从之出发然后世上有可为的事吧。”这种看法或许并不悲观。当我们认清了自身在宇宙中的存在状态,之后的驱车行为或许会更全面、更能扩展自身有限的世界,也可能会更“可为”。对于这个兜圈子的话题,可以更深入地讨论,但我想快些回到彭斯的画作上。我所谓的忧郁究竟是什么?忧郁是个流动不止的状态;一个忧郁的艺术家必须不断地寻求新的方式以表现世界,每一次尝试所达到的和谐都是暂时的,他务必离开稳定的舒适地带。这是种伴随着创作历程的“大忧郁”。这种居无定所的存在形式本身就会带来忧郁的感受。忧郁对我而言,或许就是种徘徊。换言之,表现“徘徊”的画作,往往能由此引向它忧郁的底蕴。存在于具体画作中的,是种“小忧郁”。
彭斯早期作品(如果允许我武断地以2007年的“风——彭斯油画作品展”为界)的忧郁直观明显,观众能感性地领会其中扑面而来的忧郁感。《与爱一起放逐》的主角斜卧、侧身、不愿直视观众,和以迷恍的天色为背景,传达了一种抑郁的情绪。背景的色带流动参揉,横在中间的枝桠却棱角分明,两者同时出现在画中,造成了一种恍惚不定的视觉感受,是在两极感受之间难以调和的徘徊。我们可以在这一期的作品中看到各种两极的同时出场,无论是《微乎其微的轻与重》,还是《兰客》的油画笔法和中国画的意蕴,它们都营造了动态的感受,仿佛画作都是些“风”中的片影。
近期作品相比之下显得较为静态。《香草君》之类作品的线条稳定明显,结构安排上更有骨力。我认为,这是早期作品中各种元素碰撞之后的调停,是彭斯在早期的尝试后选择了更有骨力的表现方式。但彭斯并没有因此失彼。作品中仍有两极的出场,只是彭斯将之结合得更为和谐,使对画作的视觉感受渐入静态。在《幽山曦微》之类的山水画中,彭斯利用油画的笔法画出了融合了南北二宗的独特山水。乍看之下,都是些泛黄的山水再造。但是,南宗的灵动与北宗严峻的山形巧妙结合,在绘画史上是少有,更何况,两者是由一只西洋画笔调和的。早期的恍惚不定缩成了笔法技巧上的徘徊。这个时期的徘徊不再是主宰画面的整体感受,而是彭斯在技巧运用上的选择。如果忧郁是一种徘徊,忧郁在近期作品中便不再赤裸外露,而是隐藏在笔画之间和细节结构安排上的调解。早期的忧郁使得作品抑郁、难以捉摸,近期的忧郁则使作品显得更为冷静和谐,多了一份沉寂的思索。我认为,这是种升华后的忧郁。画家认识到忧郁,却不彻底祛除,而是主动地将它转化为技法上的创造力。于是,忧郁静悄悄地滞留于近期作品中,犹同彭斯2009年一幅画作的名称,是《忧来无方,人莫之知》。#p#分页标题#e#
忧郁的感受是种不满的情绪,忧郁的技法则是对已有表现手法的不满,此二者是处于作品内的“小忧郁”。此前后二期的演化运行在忧郁的链带上,是彭斯作品整体上所表现的“大忧郁”。对前期的“风”不满,于是转向“骨”,或“风骨”结合的风格,是画家不满于凝滞的现状所推动的进步。近期作品融合原本二元对立的元素,每幅画作都试图寻求一种新的和谐感。但如上文所述,忧郁是个流动的状态,它抗拒停滞安定的处境。我希望(或者说我相信)近期作品的和谐是一个暂时的调停阶段。当画家再度不满于现状时,便会打破已有的稳定和谐,创造出新的风格。换言之,这个时期的高峰奠定了往后的变化发展。而彭斯,便犹如阮籍那样,不断地“率意独驾”至“车迹所穷”,将不断地拓展自身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