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段时间,已经沉寂了多年的“新文人画”概念重新被热炒,展览接连登场,宣传文章次第发表,“最后”、“代表”一类高度肯定的词语成为流行。一时之间,似乎所谓“新文人画”已经得到学术与历史的肯定,只待万民景仰了。学术虽然可以有争论,但这样的抬高宣传,或如以往的一些艺术现象,显出文化“泡沫”,超越了学术底线。
何谓“文人”?文人者,非识字之谓也。文人者,必富学养,有理想,有担当,胸怀天下,辨识古今,以天下苍生为念,而不以一己之私利为念。文人之上者,当如孟子所言,胸中有浩然之气,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倔强于天地之间。其所求者在乎道,在乎真理,在乎天地之大美;其精神则崇尚自由,淡泊名利。故其表现,常为冷逸、高傲乃至孤傲而不合于流俗,或愤世嫉俗,而其人格之高尚则为世人所公认,其精神境界之雅静安详,亦非俗人可比,又绝非人生失意才故作矫情之状以求惊世骇俗。
为什么要推崇文人画?因为绘画是发于性灵的,是思想的、活动的,而不是器械的、单纯的。有思想的文人不仅仅是社会的柱石,心中更有高旷清净的境界,绘画是他们表达胸中境界理想的上佳方式,是发挥其性灵与思想的主要手段之一。宋代学者邓椿说:“画者,文之极也。”陈师曾先生也说:“画虽小道,第一要人品,第二要学问,第三要才情,第四才说到艺术上的功夫。所以文人画的要素,须有这四种才能够出色。”
其诟病文人画者,动辄以文人画欠缺技巧、丑怪荒率为口实,是不知文人画为何物者也。其欠缺技巧、丑怪荒率者,假文人画也,正可以于今日之所谓“新文人画”见之。真正的文人画,“岂仅以丑怪荒率为事耶?旷观古今文人之画,其格局何等谨严,意匠何等精密,下笔何等矜慎,立论何等幽微,学养何等深醇,其粗心浮气轻妄之辈所能望其肩背哉!”(陈衡恪)其笔墨之精妙,于匠师之外,自辟一种新境界。其所以“逸笔草草,不求形似”,乃其精神不专注于形似,如画工之勾心斗角,惟形是求而已。倪云林之“逸笔草草”、“游戏三昧”,非真“草草”也,非真“游戏”也,乃精研笔墨,胸中涵养汪汪如万顷之陂,出之以自然从容,潇散淡远,胸中意象、笔下山川,有笼罩宇宙之象,而无一点尘俗之气,故时人以有无倪氏之画论人品之清俗高下。黄宾虹先生曾经说:“士夫之画,华滋浑厚,秀润天成,是为正宗。得胸中千卷之书,又能泛览古今名迹,炉锤在手,矩矱从心,展观之余,自有一种静穆之致,扑人眉宇,能令睹者矜平躁释,意气全消。”宗白华先生曾经说,中国画以书法为骨干,以诗境为灵魂,而诗、书、画同属于一境层。其精神极简淡,而意境极深邃,“洗尽尘滓,独存孤迥”,非人格高洁、学养深厚者不足知乎此道。
中国绘画根基于中国哲学,其气韵之生动乃是合于宇宙自然根本规律的生命节奏,拟物而不滞于物,超然乎意象之外,非胸襟洒落、学识超凡者难以与乎此境,故古今之绘画大家,多山林隐逸、高人贤士。且艺术之所谓“新”者,何其难也!艺术之所谓“新”者,非徒形式之谓也,须新其精神,新其笔墨,最重要的,是新而美,新而雅,新而好,经得起推敲,更须经得起社会之评判与历史之考验。“新其精神”,非故为高论,哗众取宠,甚至流于恶俗,专言人之所不敢言、不屑言,乃其精神雅洁,高于流俗,非但不亚于前辈,更须为人指出向上一路,如当年东坡公之于豪放词。“新其笔墨”,非专拣人之所弃而以丑恶阴森怪诞荒唐为能事,当继承传统而能超越传统,于图式之勾画、笔墨色彩之运用、内容之安排皆能别出心裁,独具匠心,美而增美,好而愈好,否则不过拾人咳唾,以瓦砾为黄金,以腐鼠为滋味而已。故能当“文人画”之号者甚少,而民国以来其能称大家者不过寥寥数人而已,其余碌碌之辈,焉足与于此也?传统文人绘画所凝聚的中国哲学、艺术、书法、篆刻等成就,其精微美妙、深厚广大,远非浅薄无知者所可窥见,故其审美之无穷深广,亦非浅薄无知者所能体会。#p#分页标题#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