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齐的绘画总是让观者处于两难的境地:我们到底应该把它们视为一个窗口,还是一面画布。玛格利特曾经反复用他的绘画谈到过这个问题,但不同的是,尹齐是在绘画中——而不是用绘画去——讨论着这个问题。这意味着尹齐参与该问题的方式是苏格拉底式的,他没有给出一个先在的答案,而是在一张画的内部为观者的视线安排了一场散步,并在散步的过程中让我们的视知觉相互辩论,其目的也不是为了最终获得一个关于绘画的真理,而是为了让我们能够更有效的经验绘画这个“话题”。
尹齐在他的作品中例举了三种观点,一种是再现论的,一种是本体论的,一种是存在论的,或者说他并置了绘画的三种身份:及物的绘画、不及物的绘画、作为物的绘画。
在一幅关于浴室的作品中,及物的或再现性的绘画出现在水龙头上,尹齐以一种宙克西斯(Zeuxis)式的明暗手法绘出了水龙头的体积,这引发一种空间感的视错觉。但随着观者把视线移动到龙头的四周,这种空间感立刻就消失殆尽,我们遇到了一种不及物的绘画,在这里,绘画不再是表征某物的,而只是自我指涉的,更确切地说,绘画只是在呈现着绘画的过程。在这种不及物的状态下,绘画不再有宾语,但却有主语,即绘画行为的施动者。
尹齐之所以用各种工具(经常是一把用于墙面材料的塑型刀)强化着笔触,正是为了强调绘画是画家身体运作的结果,这带来了另一种观看的方式:我们的视线顺着笔触而转动,仿佛我们正处于作画的现场。在这里,绘画不再是一种——对某物、对某个理念的——表征(represent)媒介,而是一种身体重新出场(re-present)的场所,在其中,视觉与触觉形成了一个整体,因为身体的在场带来了一种统觉。
这种统觉最终会引发一个结果:当我们的视线顺着画家的笔触运行时,我们的手臂也仿佛在顺着笔触运动,似乎我们是在画,而不是在看——我们逐渐地替代了画家,占据了他的位置。这个时候,画家—画—观者这段链条上的前半部分被切断了,绘画不再是一种由他者施行的物,甚至从被动转为主动,因为正是绘画带领了观者,引导着观者的身体。
于是,另一种绘画出现了,即作为物的绘画。绘画获得了自身的主体性,甚至有了“身体”——颜料从“笔触”的概念中浮现出来,从材料(medium)转变为物质(material),获得了无需论证的合法性,一种自然权利。尹齐之所以不时地用另一种工具破坏着四处游动的笔触,或许正是为了通过中断身体的运作痕迹(笔触)而让颜料从对画家身体的依附状态中摆脱出来。
在这样的问题背景下,尹齐自己的一段表述就显得尤为重要且更加明确了:“通过这几年的工作,我越来越倾向把物质化的自然看成是独立于人的种种观念和构想的,因为物质世界不仅是被人规划和使用的对象,她最终也形成自身的逻辑,独立于人的意志之外,并且反过来对人构成约束”。[①]
物的自在,物的不可驯服性,这正是存在主义世界观的基础之一。尹齐的画布上既摆置出这种物,也摆置出着人的物性(身体)与人的灵性(心灵),并让这三者之间相互碰撞、摩擦、转换,见证着一种“世界的散文”(梅洛-庞蒂Merleau-Ponty)。
那么,我们到底应该把尹齐的绘画看成是一个窗口,还是一面画布呢——这个问题实际上提供了两个对立的选择:一,绘画是一个窗口,是对眼睛开放的窗口,而眼睛则被理解为心灵的窗口,这意味着,人被抽象成心灵,身体被抽象成眼睛,绘画被抽象成画框,世界被设置成一个客体。二、绘画是一面画布,是纯粹的物,这意味着,世界自在存在,仅此而已——对此,尹齐的回答是,绘画是一层窗帘,他正在掀动它。#p#分页标题#e#
注释:
[①] 《汪民安对话尹齐》,“生活在别处”展览画册,索卡当代空间,2007年,北京, 第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