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为自然之精灵,具山川之形胜。“石中有机锋,拳石可纳五岳”。明人文震亨在《长物志》中所说的“石令人古”,此“古”即为“人品高尚”,于是石更成为了一种理想化的精神象征。石所具有的坚毅不屈的人格力量和宁静致远的生动形象,使人们感到可以与之心灵沟通、感应交泰。由此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何石能成为中国卷帙浩繁的山水画中反复出现的自然形态。这庶几也是肖谷画石的立意之所在。令人称奇的,是肖谷运用了油画的绘画形式来表现这一中国绘画中的题材,这理所当然引起了人们的普遍关注。
肖谷画石,是他对于自然的一种解释方式。这种解释方式,体现了他与自然相亲和的精神世界和对生命的体悟。他的画石,决非是对自然界存在的各种山石简单的描摹,他是在对石头的描绘过程中,把自己的精神生命通过作品表达出来。肖谷的画石与它之外的现实存在并不具有再现性的关系,和周围的直接环境也没有任何关联,然而它所展现的则是石头本身所具有的意味深长的审美特性。无疑,当我们以这样的方式去看待这些石块,便能真实地或想象地将它们从周围的世界中分离出来,从而沉浸在对其诗性意象美感的关注之中。正如王微所言:“本夫形者融灵,”即是将画家的心灵融于石头的形象之中,是画家将看到的石头,通过心灵的过滤和净化而返回到画布上去。此时,我们便能清晰地感到画家如何通过画石,来解释他心中的自然。于是在作品中,画家的精神世界和画面上的石头已然融为一体。即所谓陆九渊的“我注六经,六经注我”,喻之肖谷画石,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肖谷数量众多的画石油画中,既融入了中国古代文人画中“立象以尽意”的意象审美精神,又充分调动了油画这一特定绘画样式的各种表现手段和形式,而这些手段和形式,并非是孤立地运用,而是有机地为他的意象审美精神服务的。在他的画里,虽然也有素描关系、明暗层次、平衡和谐以及画面构成等,但这些绘画因素又因为针对石头这一特定的物象,而有了符合规定对象的特殊整合和处理。他通常将石头的明暗度压低,用深色表现,而且习惯用大块的厚笔触所形成的体量感,来体现石头坚实、凝重的质感。背景的近乎透明的亮色处理,轻盈而富有流动感,营造出一个充斥整个画面的“气场”,与置于画面中央的石块产生强烈的视觉效果,更突显出石头的力度和厚重感。他赋予石头的色调,较之自然界真实的石头更纯粹,也更强烈。以这种超越自然的色调纯度和强度来表达,实际上是对石头的一种朴实无华、蕴蓄内秀的形态和性格的强有力的阐述,更呈现出石头一种生命的精神。德拉克洛瓦在他的《论美术和美术家》中的一段话,或许是对肖谷画石作品最好的注脚。他说:“我们兴奋地感觉到画中空气的抖动,在每一块石头上都可以感觉到安宁、坚定和永恒的力量;自然的雄伟,万籁俱寂的雄伟,在这幅画中获得了庄严的性质。”时间过去了一个半世纪,德拉克洛瓦却似乎是在说肖谷的画石。
大约在两年前,肖谷开始了对明代大画家沈周的研究,并由此萌生了把沈周所画的传世佳构二十四幅《东庄图》册页,用油画的形式重新建构表现的想法。这不啻是一个挑战自我、超越传统、极具创新意识的大胆设想。沈周的《东庄图》为其艺术创作的高峰期四十九岁时所作,画面布局宽博伟岸,笔墨皴擦点染、醇厚苍劲。尤为难能可贵的,是沈周在作品中呈现出的层叠渐进的空间意识,以及错落穿插、润泽深茂的写实风格,这种已近似西画的绘画语言在当时是极为罕见的。难怪董其昌评《东庄图》曰:“观其出入宋元,如意自在。位置既奇绝,笔法复纵宕。”王文治也说:“此石翁动心骇魂之作,荟萃唐宋元人菁华,而以搏象之全力赴之。”这里所说的“石翁”,即“白石翁”,是沈周晚年自署的别号,此前他还以“石田”为号,体现出他对石的情有独钟。这在他的《东庄图》中表现得格外明显。无论是《东庄图》之一《振衣冈》中山石层峦叠嶂、突兀劲健;之十《艇子浜》中枯柳下垒石褶皱相叠、沉静雄浑;还是之十三《东城》中墙垣下瘦石嶙峋、缘墙笔立;之十六《鹤洞》中小山丘上峰石奇崛、起落跌宕,无不将石的自然形态融入主观情思,在意象审美的高度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或许正是受到了此中的启发,肖谷在他创作《东庄图》系列油画作品的过程中,触类旁通,灵感勃发,又衍生出创作《石》系列的油画作品来,给了我们又一个惊喜。#p#分页标题#e#
用油画的样式来重现《东庄图》的恢宏绚丽,是一次极富挑战性的二度创作。它是运用西方绘画形式和语言,来传递中国绘画的图式和审美内涵,而又不丢失作为油画作品的固有特征,甚至更能进而丰富油画的形式语汇和表现层次,这的确是一个极具创意的探索。从某种程度来说,这种探索已经超越了油画《东庄图》本身的意义。肖谷的画石作为从《东庄图》的延伸,无疑就具有这样的意味——不管从形态还是审美意义上,山石都是一个中国文化符号。尽管西方油画的笔触肌理与中国绘画的笔法墨韵属于不同的艺术形态和语言体系,但是将二者置于同一个艺术创作构想之下,依然可以发掘出“异体”之中的“同构”来。肖谷的画石,将油画语言的诸多语汇“为我所用”,在总体上加以“整合”,力求准确和适度地拿捏分寸,以传达出中国绘画中意象审美的精神。他对背景轻扫的笔触和对近景石体厚重凝滞的笔触,产生了空间的对比;天空色彩的浅淡和薄施,与山石色彩的深涩和厚实,形成了轻重质感的对比;而在对石体的描绘中充分运用他所特有的、在颜料中掺加各种细度砂粒的手段,使石头的体量更加凝重,表现出他所独创的“二度半空间”……所有这些,都是为了使画面营造出“生动气韵”和主客体统一的精神境界,同时也充分显示了油画语言所潜在的丰富的塑造性。
孔子曰:“绘事后素。”绘事之“事”无论多么完美,却都是外在的、人为的,而本质之“素”,尽管外表似乎平淡朴拙,实际上却是一种本质之美,一种真美。肖谷作为一位已在绘画领域卓然有成的艺术家,敢于锐意进取、大胆创新,其所遵循的,就是这种追求艺术本质之美的精神。这是一种源于物而超越于物、源于创意又无意间归于本真、本性的可贵探索。法国现代哲学家保尔·瓦雷里说:“一切新的成功的转变,都在不同的高度上打开一个更广阔的视野,而都能使我们更靠近原点。”这个“原点”,也就是艺术的本真,是值得真正的艺术家为之付出毕生心血去努力追寻的。而这些,或许就是肖谷画石给予我们的审美感受和价值思考。
不久前,吾师吾友龚云表见到了这批画石作品,以为心有所动并肯定有加,让我很是感动。更感动的是,他以为我将迎来我绘画事业的“整合期”,让我要特别关注,这不由得使我对我的这批不经意中的画石作品有了些异样感,多少使我有点看重了自己的画石意义和趣味。我以为:“心闲于山石间,令人古,情逸于水流处,令人远。”——肖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