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冠中先生去世一些日子了,从上到下,国内国外许多人都在忙着追悼,思念,哀痛。对这个现象描述的最精彩的是爱藏博客一个不署名的作者说的:“这些人,连自己父母的死都没有在意,却跑到吴冠中的坟上唧唧歪歪,倒出些陈芝麻烂谷子来祭奠,实际上是借着坟头儿搭戏台,在那里自顾自地夸耀自己。明眼人一看就知。可唱戏的入了戏,自己骗自己,倒真诚地自己信自己了。”其实吴冠中先生对这些人早已看得清清楚楚,更明白这些人不过是借着一切能借用的力量来从事艺术以外的事情。所以吴冠中说:“画家走到艺术家的很少,大部分是画匠,可以发表作品,为了名利,忙于生存。”尤其在今天,吴冠中先生的画价节节高升之时仍不乏贬低他的艺术为不地道着众多。这个现象颇有点说别人葡萄是酸的心态。 我并不能自诩为吴画的粉丝,也不以为他比别人有何不如之处,至少他的人格是几十年来美术界少有的狂狷真诚。谨此以我的直言来斗胆评说吴冠中先生的作品作为以他自己的方式来纪念他。
在浙江美术学院(现在的中国美术学院)读本科的时候我对吴冠中的画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而是社会没给我提供一个独立作出判断的可能性。他的画又太直白,太甘甜。吴冠中先生的作品绝对不是八十年代初社会的追捧对象。他在美术界的存在似乎更多是由于他那出格而又醒世的语言和对美术界的批评。八十年代中期,因为美国旧金山中国文化中心要给他做一个展览,我被邀找吴冠中访谈并参与写作展览图录中的文章。在他家看画以及对他的访谈让我大大地改变了对他的看法,尤其是他对自己在作品上签名为“荼”的解释让我明白了这原来是个愤世仗义的画人。至于他那些倍受赞赏的画嘛,我还是不够热衷,反倒认为他早年的油画风景写生更看得出他的才情和技艺。面对西方社会闹哄哄地热捧说他是中国的水墨大师,我嗤之以鼻:你哪里懂什么叫笔墨啊!那是油画笔刷出来的假笔墨。1988年旧金山这个展览给了他极大的成功。此后,眼见他的作品价格和个人声誉如同核裂变后产生的增长。既然他名声如日在中天,他内心和画中那个“荼”字了也不再困扰她了,我更不必趋炎附势地和他套近乎。但是直到近二十年之后,2007年,我带着研究生们,在一个热心文化的藏家的赞助下回国探讨策划一个大型油画展时,希望他能够允许我借他的名字来为我们的组委会贴贴金。想到这件事情不仅有助于我们的展览,同时和他联络也是尊重他的地位,不能算“不能免俗”。再者,国内略有名气的画家都已被我们列入圈内。没想到吴冠中先生一开口马上说,你可以在组委会里用我的名字。他令我感到惭愧,我把他看俗了。
尽管如此,对他的画我还是很难不苟同周围人的看法:不中不西,中西不靠,不够正宗。同年,2007年的十月,我很意外地、但是由衷地改变了对吴冠中的作品的看法。2007年十月,我在北京大学主办的中国国际书画艺术研究会主办的会议主办的中国画论坛发言。听众席上有人尖锐地提问:“你说说吴冠中的画好在哪里?”面对几百名国内各路水墨画和书法界的好汉豪杰,面对主持人张立辰老师,面对研究会副会长朱乃正先生,我不能诋毁吴冠中的水墨。霎那间,二十几年来道听途说的,或是自己亲闻亲历有关吴冠中的一切一幕幕突然显现。几十秒钟之后,我感到一个对吴冠中的艺术理解的升华。然后,我一字一句地对听众说:“吴冠中是中国画界第一个人使得西方人明白笔墨这个概念。中国笔墨概念和理论非常深奥,尤其是文人画以书法来写画得理论更是中华之外难有人懂的艺术。是吴冠中,以他的油画技巧和对水墨的理解,平易而又浅显地给西方人‘翻译’或诠释了什么是水墨价值。吴冠中借用他在西方学习的经验,比任何人都更早地更明白如何将水墨概念“简化”到西方人都能看得懂的程度才能够做到打下与西方对话的可能性的基础。这个水墨的简化、翻译工作必须基于两个因素,一个是对西方接受理解能力的判断,另一个是针对这一接受能力的高低,并以相当的水墨能力来进行这一诠释工作。而吴冠中,在国内数不上是水墨大家,但是他所把握的水墨能力和技巧在给西方人准确表述水墨意蕴绰绰有余。#p#分页标题#e#
想到这里,我坦然而肯定地进一步回答:“吴先生功不可没之处在于他建造了一条沟通西方欣赏眼光和中国当代水墨画之间的桥梁。虽然这第一座桥梁在后人的眼中有可以改进之处,但是直到如今,还没有能够取代它地位的沟通渠道。直到今天,尚无人在吴冠中之后推出另一个当代水墨画走入西方的高潮。近几十年来,出国的水墨画展不在少数,但是从其结果看又有谁敢于挑战吴冠中所占有的地位呢?”吴冠中的历史地位不以他在国内水墨界给他的地位为决定因素,也不以油画界给他的评价为标准,他的地位在于将水墨韵味融于油画色彩之中,将油画的观察、构图和造型方式以水墨加以诠释。喜欢吴先生的水墨画的人懂的不是传统中国水墨,而是改良、西化了的彩墨画。吴先生后期的油画,也不再是西方传统,而是按中国口味改良了的油画。他的艺术成就在于成功地摆出一桌新式中餐,或是中餐西吃;同时也摆出了西餐中吃。想吃北京小吃炒肝的人,最好不要诋毁吴冠中的京味烹调地道与否,最简单的方法是打个车到前门去过瘾。想过法国大餐瘾的人,还是到巴黎饕餮一番为好。当我们的国家形态,文化政策、城市规划、街道面貌、教育、包括意识形态都已经被受西方文化影响,改了头换了面,吴冠中的艺术恰恰与今天的生活经验合拍顺韵。(原载《油画中国》试刊号第二期,略作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