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个月,呆在上海,写了几篇有关书画鉴定的小文章,发在武英微信上,这几篇文章讨论了书画鉴定一些基本问题,而不是具体问题。现在汇集起来,加一个总标题,供大家参考。
【相关链接】刘九洲:《甲午书画札记五则》(上)
三,记问之学与鉴定
虽然涉足鉴定很久,但是回想起来,在鉴定方面,我只有过一个老师,还是瓷器方面的,他就是上海的孙显堂先生,他教我的办法很简单,就是帮我在市场上看真伪。
1999年到2001年,每周我们在逛晓市的地方碰面,当时他60不到,每周六天不亮,孙老师就到了市场,在黑乎乎的、充满各种味道的交易市场,我们每周至少实战一次,买了东西就回家研究,因为我们出的价钱都不算高,因此,不得不经常冒险买一些当时看不明白的东西,偶然上当,大多数时候我们冒险成功。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当时最大的成功,就是买了很多残器。那个时候残器似乎不值钱,有冲的万历青花琴棋书画扁罐,才900元;略有残缺的正德青花钵,1200元;西晋越窑熊足砚,800元;修内斯官窑大水盂残器,2200元;元青花狮子烛台,2300元。现在回想起来,全是神话。我只花费了1年左右,就大致懂了,2004年前后在爱藏高古瓷器栏目,我的眼力也得到了一定验证。
从那两年实际鉴定的经验,我悟到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就是鉴定不是“记问之学”。你看到什么标准器,再到市场里面照搬,八成要上当。后来我在古代书画鉴定的时候,从来不依靠记问之学,虽然需要记得一些基本知识,但是这些基本知识,应该尽快转化为一些抽象原则来使用。这就是中学数学中,仔细学习例题,然后尽快学会实际运用的思维过程。
后来,我与书画鉴定的人接触多了,觉得大多数人思维深处,过于书呆子,不够老辣。他们似乎一直期待下一个出现的古书画,与代表作是差不多的,信息是完备的,他们查阅一下书本就能够知道的。这实在是书生之见,是缺乏实战导致的状态。
在学习知识的时候,很多人希望能够直接学到诀窍,有人称之为“干货”,譬如说,他们希望你告诉他,董其昌写这个字时候,会少写一点,王铎写到那个字,会多一笔,等等。他们总是期望积累这样的“知识点”来提高水平,而拒绝自己去搜集、发现、总结规律的方式。事实上,“积累知识点”这个倾向,是违背鉴定学基本原理的。
书画鉴定,本身就是在信息不完备条件下,下判断的过程。历代流传之后,大多数书画已经不具备完备的信息,必须依赖总结出来的抽象概念,去回复其原貌,而不是依赖“记问之学”。旧学问总是强调“记问之学”,强调“散钱的积累”,这与现在面临的学术问题,正好背道而驰。这种依靠抽象概念下判断,是瓷器市场的常识,到了书画鉴定领域,居然成为一个“不太容易交流的思维方式”,实在让我吃惊。
熟悉一个领域,掌握一定的数据,摸索一定规律,然后对未知领域下判断,这本来是学术的基本动作。而在书画鉴定领域,这个方法居然不是主流,“记问之学”大行其道,真是怪事。当老师的,要教给学生“干货”,你如果指点学生搜集资料自己研究特征,学生当即大骂。这个现象,让人啼笑皆非,这才是真正的学术环境不好,学术氛围差。最好的老师,从来只说方法,不说结论。
当然,不是每一个人都适合当鉴定家,如果你的思维,不具备足够的抽象才能,也就是不能通过学术基本考察,可能难以在鉴定领域内有大发展。
放到现实环境中,也就是说,那些一流高校的研究生(理工科也没有关系),并且精于形象思维的,可能是鉴定大师的好苗子。因为他们人不笨,也经受过基础学术训练,思维习惯已经不再依赖“记问之学”,如果再加上图像记忆能力不差,那么有可能,成为未来的大师。#p#分页标题#e#
那些依然准备依赖于“记问之学”的学者们,我觉得他们落后了整个一个时代。
四,书画鉴定中的“他山之石”
这一节,再次深化一下上一节的内容。我个人以为,搞书画鉴定的人,最好花费一两年时间,去涉足一下瓷器鉴定。因为瓷器鉴定所依赖的方法,正好是书画鉴定中忽视的内容。
瓷器鉴定的核心方法是类型学,冯先铭说过,看看器形与纹饰,就可以解决80%的瓷器鉴定问题——这就是类型学在鉴定中的分量。现在瓷器作伪很多,真伪之间差异很小,需要仔细分辨,但是从长期鉴定的来考虑,还是要关注大的地方,也就是器形、纹饰这些东西,大的地方不精通,总是追究赝品是如何造出来的,抓小放大,不是鉴定正道,迟早要吃大苦头。
书画鉴定,既包含类型学,又包含笔墨特征等项目,目前强调笔墨太多,而忽视类型学在书画鉴定中的作用,这就使得书画鉴定“两条腿”丢了一条腿,成了瘸子。
瓷器鉴定中的类型学是什么呢?譬如说,我们谈到明代青花,宣德如何,成化如何,嘉靖如何,万历如何,基本上是看发色就可以下判断,不会考虑,“万历青花为啥就造不出成化青花的发色”这样的问题。因为瓷器是工业化产品,成批生产,自然存在制约条件,这些制约条件就是鉴定的要点,万历青花确实没有成化青花的发色,成化有其自身特色,一看就知道,不需要反复怀疑。
但是这个器形学的判断方式,在书画领域不为人理解。大家总是怀疑后人是否可以完全复制前人,而在这个怀疑过程中,找不到“类型学”这个基本方法,于是不敢下判断,大家互相吓唬,把这个领域水准搞得很低下。从技术上看,书画领域被“说笔墨”的人占领了,大家都在玄谈笔墨,但是不做类型学基本工作,全面陷于被动。
笔墨当然是一个重要的问题,而且比较高妙,但是书画鉴定,好比跨栏运动,你确实可以研讨跨栏细节,但是不要忘记,你得首先跑到那个栏边,才谈得上跨栏。目前书画鉴定,就是不讨论跑步,只讨论跨栏。运动员如果不会跑,怎么会跨?
为什么不是理论学习一下,而是要“涉足”一下瓷器鉴定?就是要亲身体会,去理解类型学的实战力量,否则,空学书本,感受不到类型学的力量,不会运用,还是无效。
我已经10多年不怎么买瓷器,前几天,偶然的机会,买了一个罕见的明代成化白釉的香炉标本,依靠的就是网上图片,看看这个釉色、底图,就知道这是成化白釉真家伙。买到手一看,釉面肥厚,且白釉白得异乎寻常,这才知道历史上为何盛赞成化。
获得这个真品,导致我感受到成化白釉“颜色异乎寻常”这个新知识点,这就成为下一次鉴定的新点。这就是依靠类型学,寻找到真品,再根据真品增加知识的过程。这也是人们说,鉴定必须买东西的原因,因为你买了,才能发现更多细节。
书画也是一个道理,最近李雪松先生组织了一个明代宫廷画展《日近清光》,明代宫廷画,有很多都是无款的,你怎么去辨认?首先是类型学,而不是笔墨,类型上是明代宫廷类别的绘画,就可以下判断。如果不采用类型学的理论思维,你问那些无款画为什么不是清代宫廷画家的作品?那就变成没有专业背景的胡乱询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