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别人需要精心设计的地方,保罗•阿莱克西似乎只凭直觉就可以达到完美无缺。不管他画什么东西,画面如何构成,他都能准确地抓住形式关系中的视觉重心,一下把观众心理集结在作品最需要注意的部位,仿佛这里正在述说,你必须静下心来倾听。 自然而然,我们读阿莱克西的作品,总是从阿恩海姆所说的“格式塔”结构开始,这是一个正在诞生的世界,是一个充满神秘诱惑与悠远体验的世界。 和一般人物画不同,画家笔下的人和背景有一种浑然一气的暧昧性,无论是人体还是头像,都是从原始浑沌中刚刚脱胎出来的生命,带着初生的朦胧与新颖。那些身处空景的女孩儿,笼罩在晨雾幕蔼般迷离的光线之中,其轻柔静谧之感,如黑夜孤独者发出的叹息。 画家善于把握画面中的虚实关系,人体结构的交待简炼而精准。你只要注意一下侧光人体的暗部色彩和逆光人体的轮廓边缘,就可以体会到画家下笔时肯定、纯熟且已化为直书的技艺。 这是一位喜欢单纯色彩的画家,经常以蓝灰色作为基调。但单纯并不意味着简单,在保罗•阿莱克西的画面上,色彩处理反而有一种丰富的复杂性。这取决于两个方面:一方面是画家在色彩浓淡层次上极有讲究,往往和光线的表达结合起来,颜色仿佛是在光照中溶化、散开,很富有中国画“墨分五彩”的晕染效果; 另一方面则来自冷暖色之间的微妙关系。或者是在凄冷寂寥的蓝灰色调中隐隐出现玫瑰般的暖色,以烘托少女身体的温馨、稚嫩与迷人之感;或者坦然将红色与蓝色并置,在灰色的协调、过渡中相互对比与相互介入。 在一些描绘室内景的画面上,画家往往用门框的层递来呈现空间,但又用光线弥漫的地面来虚化深度,从而使观者在实景中产生空灵之感,引发出寻寻觅觅的心理动向。阿莱克西在描绘现实对象时,不愿拘泥于表象之中,他甚至想通过描绘本身来逃避他正在描绘的现实。笔下正在诞生的人物仿佛也正在消逝,这不禁让人想起中国诗人徐志摩的著名诗句: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再别康桥》) 这些正在诞生也正在消逝的灵魂,带着神秘与某种宿命的悲戚,如同波提切利笔下《维纳斯诞生》时那种忧伤的情绪。在这里,我们似乎能够体会到阿莱克西个人的生存经验,孩提时代父母离异所造成的心灵伤害,使他不愿去直面充满暴力与屈辱的现实。他生活在充满感伤的理想和充满理想的感伤之中,把自己对于人性的温情与期待悄悄织入画面。这温情轻柔如羽,这期待忧思如焚,在阿莱克西的艺术创作中成为一种审美诱惑,让人去寻觅、去发现、去捕捉——既在画面表达中,也在每一个人的心里。 当阿莱克西以这种对于人性的信念,去描绘一个特殊人物——毛泽东时,我们读到了一位法国艺术家对于中国历史的独特阐释。 毛泽东是诗人,其理想主义具有诗化的浪漫气质。当他把创作者的主宰与极端带进政治时,历史肯定是灾难性的。但阿莱克西不想把毛泽东当作政治的化身,他也无意利用中国的政治资源来标榜人权主义。对西方人来说,毛泽东是可以注入各种个人体验的符号载体。 在阿莱克西的笔下,毛泽东是伟大的,以巨大头像占有画幅是典型的中国式领袖像,更何况是有意带点仰视、只画面部的处理方式。但这种敬仰只是对一位历史老人的尊重。从幽暗背景中刚刚浮现出来的毛泽东是慈祥而充满疑虑的。他看着我们,但又仿佛看着我们背后的世界。眯起的眼睛似乎难以适应光照的强烈,紧锁的眉头表明他正坠入沉思,而下垂的嘴角则带着苦涩、怜悯与犹豫。中国观众能够从精心描绘的人物表情中读出些什么,这是很难预知的。因为人们对于毛时代的记忆既有理想也有虚伪,充满激情也充满血腥。但不管怎么说,阿莱克西的作品都会让你重新去面对这个人,以个人化的方式去面对情感化的毛泽东——一个有着普通人表情的画上的老人。 在历史和现实之间、在领袖和个人之间,阿莱克西不愿构置一种紧张关系,笔下的毛泽东和观者在相互交流也有相互同情。这种诗化的温情弥漫于画面,可以说,既是浪漫的也是虚无的,因为高反差的头像既凸显了五官也隐没了轮廓,观者在明暗光影、深浅浓淡的平面化渐变中,很难停留在具体联想与功利反应之中。情感在生成同时又在消隐。这种虚化的审美状态正是阿莱克西在艺术创作中尽力追求的。在他看来,艺术应当也可以弥散仇恨,艺术始终以爱作为理由,而爱之于历史则是救赎性的。 就象画中人充满理想与疑虑一样,我的问题是:人性中除了爱之外还有别的东西吗? #p#分页标题#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