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中期,我在杭州潘天寿艺术讨论会上认识高冠华先生。那年,他已八旬左右,是与会中最有资历的潘氏弟子。他的发言所表露出的尊师敬道之情,至今印象犹深。十余年过去,高先生已乘鹤西归,他的名字和作品也颇少被人提及。与时下画家的包装喧闹相比,老画家的落寞令人感慨。在现代社会,艺术家的冷热遭际看似无常,但真正的艺术是不会被历史埋没的。 1936-1948年间,高冠华在国立杭州艺专学习和工作,是跟随潘天寿时间最久、绘画风格也与他相近的早期弟子。40年代末他离开艺专,50年代初一度在浙江农林厅工作,从1953年,陆续执教于天津大学建筑系、北京艺术学院美术系、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画系。“文革”浩劫被解除公职、下放南通,以画领袖像“为业”。到落实政策、重返中央美院的80年代初,高冠华已年近七旬。他在《赴京道中一律》中写道:“孤雁离群十二年,热风冷雨压江天。不愁四害横行烈,更喜千山叠_妍。治国抓纲凭领袖,兴邦建业仗侪贤。此生尚有余年在,一洗前程应着鞭。”老画家吃尽苦头,一朝获得解放,仍壮心不已。回顾50至70年代,他干过农林,教过素描水彩,画过油画领袖像,他的本行——写意花鸟画数次中断,因此,我们今天看到的高氏花鸟作品,绝大多数作于80-90年代。对一个画家来说,在精力最旺盛的年代不能画自己喜欢和擅长的东西,真是不幸;但晚年生活安定,得享高寿,能创作大量作品,又可算是大幸。 中国绘画的承传大抵有三个层次,一是师法老师的画法与风格;二是“转益多师”,从师法一人到广收博采;三是综合创造,成一家之体。历代名师大致有两种类型,一类是综合型(或曰功力型),画法平正而多能,功底深厚,但个人风格不是特别鲜明,典型者如赵孟_、王石谷等。另一类是个性型(或曰天才型),专精于某一类画法,能出奇制胜,个人风格鲜明,典型者如金农、潘天寿等。两种名师都可学,打基础宜学前者,创造风格宜借鉴后者。高冠华记述说,他初入杭州艺专时,曾拿着临摹潘天寿的作品去请教,潘师看后说:“哎呀,我的画不规矩,靠天分画的,不守法则,最好不要临!”又说:“你要学也可以,但必须‘攻进来,走出去’。为什么?艺术是创造性劳动,谁有创造,谁就能在历史上占一席地,谁没有创造,谁就被淘汰。所以攻进来以后,必须慢慢地离开我,培养自己的独立风格、独立面目和独立精神,如果你画的同我一样,即使能乱真,有了我还要你干嘛!”(《诲与学》)作为一代大师,潘天寿有极高的天分,但他对自己也有清醒的认识。“不规矩”是指其作品不属于平正规矩的一路,不适于初学。“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更高一层的超规矩境界,在很在程度上靠天分,是学不来、不可重复的。高冠华晚年总结说:“几十年来,我一直遵循着先生的教导,边入边出,边学边创,师其意不师其迹,尊其理不限其法,一味匹马驰骋,自辟蹊径,到今天五十多年了!尽管画得不好,但有人说我的画有潘先生的精神,也有自己的面目。能有这点收获,和先生一开始就把艺术教育的真知灼见传授于我,是分不开的。”他用实践证明了潘天寿的“真知灼见”。 我们可以从高、潘的比较中,来看高冠华艺术的特色。首先,他始终学潘天寿的书法——主要是行书,隶意方笔,排列错落起伏,跌宕烂熳,形态逼似。其画作,在花卉的形象处理、用笔的锐利方面,也有与潘画的相近之处,但总体上两者是很不同的。这不同可归纳为三方面: 第一,在构图上,变潘天寿的奇、险为均衡平正。潘画十分重视画面的结构,喜方势大开合,多以强劲的笔线架构,奇险突兀,高简折落,虚中求实,可以看出对八大山人构图和篆刻布局的借鉴。高冠华的构图不乏奇险,但在多数情况下,他总是变奇为正,化险为平,形成一种奇中有正、险里寓平的特色。如《深山细雨一天秋》(1982年),石势和石尖上的小鸟本成险奇之势,但又用淡墨和淡色在画的上方添画山石和藤条树叶,把左高右低的险势转为上下间的均衡。再如《鹫》(1989年),山石由左方涌出,秃鹫蹲居石顶,面向虚空的右方,成危耸雄视之势。但又画一丛秋藤横互画面,枝叶纷披垂落,右下方又以重墨补连山石,最后形成左右上下都有照应的均衡局势。在高冠华的作品中,这两个例子具有相当的典型性。 第二,相对重视细部描绘。潘天寿的作品,笔墨简约,风格雄大,不屑于作琐细描绘,高冠华的作品,有简有繁,粗中有细,大格局中包涵着小格局,如画花卉、葡萄可以不厌其多其繁;画荷花在大面积泼墨之余,总要细画其小叶小枝。总之,整体看是大写意,但又有一定小写意因素,有主要倾向,也折中兼取。 第三,重墨重色,浑厚浓艳。潘天寿的绘画,是“强其骨”——突出骨力、张力,以方硬、沉凝、紧劲之笔线为骨架,塑造形象,追求风格上的强劲、沉雄、超逸和博大。高冠华的绘画,更加强调用墨和用色,画面构成的主体因素常常是墨韵、墨块而非笔线,喜湿画法,追求混沌浑融而厚重的效果;色彩浓艳丰富,有时粉色、透明色一起用,有时用调和色,还有时借鉴西画,追求同一色相的色调变化,如前面提到的《鹫》,同一种红色藤叶,就有朱红、紫红、赭红、桔红的不同。总之,这种浓艳丰富的色彩个性与潘天寿有了很大的距离。 以上三个方面的特点,可以看作高冠华从师法中“走出去”的证明,但它们是自然形成,而非生造的。这些特点,一方面根于他的气质个性,与他的思想性格相一致;一方面,也与时代环境的变化有密切的关联。对形式风格的选择与画家的精神世界分不开。从生平经历、绘画创作和诗词创作可以知道,高冠华性格比较平和,能曲能伸,对环境和事变有柔性适应的一面,他能够经受十几年的艰苦下放、度过“文革”劫难而得享长寿,正得益于这样的个性。他在形式上喜欢变奇险为均衡、重视细部描绘、追求浓艳色彩等特点,与这样的精神个性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就环境而言,他主要生活在新中国时期,新的意识形态对文艺大众化的要求,画家与现实生活的密切联系,使他与传统文人和文人画的距离比潘天寿这一代人远得多,加之历经一波又一波的政治思想运动,至新时期又适逢改革开放、市场化,其思想感情比潘天寿一代人更入世,在审美趣味上更亲近都市观众,是很自然的。 高冠华的艺术和艺术经历提供了一个典型的个案,对我们认识20世纪美术特别是20世纪花鸟画的发展演变,是很有意义的。#p#分页标题#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