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关链接:陈建中赏珍展 一 20世纪30年代末,陈建中出生于中国广东省一个偏远的山村。广东地处温暖多雨的亚热带地区,盛产南方水果,常年林木茂盛,农人以种植水稻与水果为生,乡村生活的艰辛是西方人难以想象的。但是那种天人合一的生存状态,那种遥望青山浮想联翩的陶渊明式的农居生活,留给他不可磨灭的记忆,成为永不衰竭的精神源泉,使他终身受益。乡村单调清苦的生活还培养了陈建中坚韧不拔的意志,沉默多思、顽强忍耐的性格,以及对自然的细腻的感知,这些构成陈建中画家素质中最深刻,最具影响力的因素。 陈建中的父母对他的成长也功不可没。虽然不懂绘画,也不可能预见到他日后的赫赫名声,但是他们以中国父母常有的宽厚之心善待孩子,让他按照自己的意愿发展。 20世纪50年代的中国并不像某些人想象的那么单调和乏味,实际上当时的艺术相当活跃,群众文艺活动构成新中国艺术的时代亮点。过来人至今仍记得那是一个歌声不断人人作诗的年代。陈建中喜好绘画的特长得到爱护和培养,他参加了地区文化馆的绘画小组,和几个志同道合的小伙伴一起学习绘画,相互切磋,度过了难忘的画童时光。虽然当时的学画条件远不如现在,绘画的目的和内容经常带有宣传性质,但是小组内的浓厚的学习气氛,伙伴之间的纯真友谊,以及发自内心的、对艺术毫无功利色彩的崇拜,他至今仍然记忆犹新。 当时中国的美术院校全盘仿照苏联美术学院的教学体系,有一套很完善的教学体系和相当科学的观察物象和描绘物象的方法,只要是用功的学生,都能很快地掌握绘画的表现技能。对此,陈建中后来在一次访问中回忆说:“50年代在广州美术学院学画时,接受的是苏联那套绘画教学法,这套教学法有它的优点,也有它的缺点。优点是训练十分严格,这使得我在学生时代就掌握了很好的绘画技巧。……如果没有早年的技巧上的磨练,我是不可能采用现在这种表现形式的。” 扎实的基本功训练使陈建中终身受益,他在以后的成名作—门窗系列中,能在一般人视而不见的、普通之极的事物中发现美,而且能把这种美得心应手地描绘出来,不得不归功于50年代国内那套绘画教学法的训练。 从1962年陈建中移居香港,1969年赴法深造,到1972年在巴黎找到自己的成功之路,时间长达十年之久。在漫长的岁月里,陈建中不得不为生计而忙碌。他从事过的工作,有些不但收入菲薄,而且极易耗人意志,使人消沉。但是在筋疲力尽的劳作之后,在狭小的房间内,他毫不懈怠地探索艺术之路。在灯红酒绿的大都市,在茫茫的人海中,艺术的陈建中显得那么孤独和弱小,然而又那么倔强和深沉。 二 在巴黎,各种现代流派异彩纷呈,令人眼花缭乱。陈建中也曾从事抽象画创作,但是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尝试之后,却陷入苦闷。他找不到自我,找不到感觉。他的抽象作品和其他抽象画家的作品没有质的区别,陈建中成名后在法国、中国大陆以及香港、台湾地区为他出版画册时竟然不愿选印这一时期的作品。画家终于意识到,在内心深处,他始终对传统有一份深深的眷恋,对具象艺术有一种浓浓的情感。他能在具象艺术中找到自我,找到形而上,也能找到抽象的意境。 在20世纪70年代的巴黎,具象艺术仍很活跃,仅写实风格就有多种:有美国式的超级写实、有超现实主义,有古典写实,有魔幻写实,有乡士写实和波普艺术等。陈建中思考着、试验着、寻觅着,他在寻找艺术的突破口,寻找创作的灵感,同时也在寻找自我。终于在一次休假中,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望着窗外的景色,突然被一种单纯、幽美而静寂的气氛所感动,他立即就对着这扇窗画了起来,一口气画了一个月,直觉到这才是他艺术的个性的内化和外投。 门窗单纯的色彩、单纯的线条打动了陈建中单纯朴素的心。陈建中从中体会到幽和静。幽,首先是深,一口深潭是幽,一条曲径是幽,一扇关着的窗也是幽。幽,意味着与熙熙攘攘的大千世界隔绝,是一个外人无法窥探的世界。静,不仅指的是寂静无声,而且说的是人的心静,心静才能致远。隐于市的大隐是心隐和心静,而这正是陈建中的心境。他住在巴黎的闹市,但是在一个秋日的下午,他真正找到了隐身之处,找到了自己的心巢。 单纯、幽深、宁静的门窗和庭院给人庄严的感觉。老宅就像一个年老的贵妇人,虽然韶华已逝,但风韵犹存,既不容外人随便窥视,更不把内情向人泄露。庄严还意味着不可侮辱,不可轻慢,不可打扰。陈建中被庄严感动,是因为他渴望庄严。作为一个东方人,一个从贫穷的国度来到西方世界的中国人,作为一个无名画家,陈建中承受着巨大的压力,面临着无数的困难。他与那些单纯的、幽静的门窗一样,虽然孤寂,但是不容轻慢。他有理想,有热情,有东方人的美德和尊严,他正在寻找一条艺术道路。与其说门窗的庄严感动了他,不如说是人性的庄严感动了他。 陈建中过硬的写实功夫有了用武之地,他描画破败的门窗、磨损的水泥墙壁、陈旧的泄水管道、简陋的栅栏和围墙,这是人们司空见惯而又不屑一顾的景物。但在陈建中的画里竟有了生命和意义。画中景物显现出一种宁静而庄严的氛围而令人瞩目起来。 这是沉默的世界。但是时间在这里留下印迹,展示着历史。门窗已经破损,围墙布满伤痕,油漆和水泥已经剥落。人们不禁发问:这个世界的主人是谁?这里发生过什么变故?主人为什么弃它而去?谁把门窗打破?谁在墙上留下划痕?诸多猜不出的谜启发着人们的幽思。 这是人为和天成的世界。它具有自然所没有的几何形状—长方形、圆柱形,以及多种几何体的合成;它充斥着自然界原本没有的物体—门锁、砖墙和百叶窗。但是油漆脱落的门窗露出木材的纹路和疤痕,砍伐的木头带着树皮和年轮,破损的砖墙露出泥沙和石块。当人为的世界已经破败,大自然却把本真的、永久的生命展示。 在他的画里,凝固的生命与活跃的生命纠缠杂生,相互浸润。于是,青藤在冰冷的石墙上延伸,爬墙虎的嫩叶从门缝里钻出,水泥地的缝隙里长着几棵小草,木栅栏下面是如茵的草地。 这是此岸和彼岸的世界。空间被分割,一部分被隐藏起来。这个被隐藏的神秘世界和我们有什么关系?那门窗后面是什么天地?什么人生活在里面?生活是平淡如水还是充满悲欢?陈建中的画是一个窗口,我们透过这个窗口窥探另一个世界,而另一个世界的人也在审视我们。 这是虚玄的世界。它经历过红尘,现在却空无一人,静寂如坟。岁月流失,韶光无情,转瞬间一切过眼烟云,人的世界终将回归自然,暂时的喧闹被永恒的宁静吸收,老庄思想似乎在陈建中的作品中显灵。 这是具像和抽象套叠的世界。画家凭借扎实的基本功,用近乎乱真的手法描绘物象,但是,门窗、墙壁、阶石、管道却幻化出几何抽象画才有的坚实、稳重的意境。水渍、木纹、铁锈、疤痕似乎充盈着浪漫抽象画才有的空灵、旋动和激情。在他的作品里,抽象和具象、凝固和飞动、轻捷和持重结合得天衣无缝,多种艺术语言传播出丰富的信息。 三 20 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陈建中的艺术生涯又一次发生重大变化,他决定放弃门窗系列题材,转移创作方向。因为他逐渐意识到,门窗造型具有很强的抽象性,照此发展下去,很可能走到几何抽象艺术上去。“我就面临着抉择:到底要走观念绘画的路呢,还是绘画性强的路?最后我决定走纯绘画的路,因为我喜欢绘画,尊崇传统。”此外,画家已画了十多年的门窗题材,“因为画得太熟练了,容易入旧的套路。”对于陈建中这样把艺术视为生命的画家,艺术的停滞也就是艺术生命的结束。为了艺术生命的长青,他必须不断创新,不断开辟新的领域。 陈建中这次的创新是把题材由城市建筑物的局部转向宏观的大自然的风景。对这次转折的原因,陈建中追溯到他的孩提时代。“我从小生长在中国农村,喜爱山水田园,我觉得山林原野既庄严又神秘,尤其是日落黄昏的景色更是壮丽得无与伦比。”其次,中国的古代诗词对他的影响是巨大的。陈建中特别喜爱王维山水诗的空灵及陶渊明田园诗的平淡幽远。 他认真研究过从乔托到赛尚的各个时代的风景画,特别是弗兰西斯卡和赛尚对他最有启发。但他意识到必须从传统的艺术里开辟出有自己面貌的现代风格,才能更牢固地立足艺坛。 面对自然,陈建中不是观看,而是凝视和探究。自然的朝露、暮霭、山林、田野、林海,无不闪现着生命的律动,反射着人的灵魂和情感。自然时刻在召唤着人,把人的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宇宙之中。千姿百态的树干树枝、色调丰富的树叶树冠散发着生命的活力,而气象万千的夕阳映照着天光水色,则把大自然的宏博肃穆、浩茫寥玄烘托得格外壮丽。他认为,以自然为题材的风景画不仅有美,而且有形而上:一件好的风景画不但让人沉醉,而且使人深思。画家透过物象的外表展现世界的深层,观众借艺术之光探寻艺术的核心和生命的本质。风景艺术,说到底,是精神世界的碰撞,是生命与生命的交融。 陈建中对自然生命的独特感悟,通过充满激情的创作传达出来。酣畅的画面恰似一部雄浑壮丽的色彩交响乐,把瞬间的空间景象化成了永恒的宇宙境界。“满目青山,一轮皎月。” 与许多的成功艺术家一样,陈建中的风景艺术虽然源于自然,但是高于自然。许多画作虽然冠以“布列塔尼风景”、“里察谷风景”,但取的只是实地风景的精髓,而结构的安排、光线的设计、气氛的渲染却是画家精心构思的艺术世界,服从于造型审美的需要。油画是一种“预先设定”的艺术,局部的效果往往很符合设想,但总体的效果却可能出现意外的情况,从这个角度来看,油画同国画一样也有不可预料性。因此油画家必须具备很强的总体控制能力。 陈建中把自然景象归纳在一个大的框架内,删除了一些细节,把重要的造型对象化为几个大的板块,使繁杂的自然突然变得单纯而庄严。从细部来看,陈建中的构图空间很宽松,豪放遒劲的笔触不但把景物的各种形态描摹出来,而且经过与色彩的巧妙嵌合与搭配,构成颇具立体感的团块结构。团块层层叠叠,如水晶,如珊瑚,具有静态的几何美感。但是,当画作完成后,退到适当距离再看,则团块还原为树林和岩崖。貌似松软的树冠和坚硬的岩石等景物都充盈着强大张力,显得饱满而密集,而这正是画家试图达到的效果。赛尚的“把画画得更结实一些”的愿望得以实现。 在“布列塔尼风景”系列中,天空占重要地位。天上既无风云变幻,又无云气蒸腾。一块巨大的蓝天,静静地悬浮在景物上方,如同纤尘不染的蓝色水晶,美得那么单纯,单纯得令人感动。蓝天下,或是一排排整齐的树林,一块块多彩的田野;或是曲折的海岸线,静卧的岩石和深绿的植被。画面不仅体现着布列塔尼风景的特色,而且具有现代艺术简洁明快的节奏感和单纯庄严的意境。 在“里察谷风景”系列中,画面中心设置的是山丘和密林,山脚下有水潭,水边有披挂着缨络的石崖。林深处曲径通幽,潭深处不可丈量,总体突出一个“幽”字。精心设计的光似乎来自夕阳,给树梢抹上一层金黄的余光,而密林背阴处愈显浓绿幽深。于是,光仿佛是一把利刃,把明亮的团块从深暗的背景中切割出来,雕塑出来。光仿佛还有聚焦作用,把万绿中的一丛黄花、一棵幼树和一束红花照亮,使之变成引人瞩目的亮点,如同大块碧玉中的一丝光斑。日落黄昏的密林,显得那么幽深宁静,只有花开花落显示着季节和时间的流逝。这意境不禁使人想起王维的诗句:“木末芙蓉花,山中花红尊。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这诗化的艺术世界是那么安宁,那么洁净,仿佛能把心灵的杂质过滤殆尽,还人一个晶莹透明的心境。 在“粤东山乡风景”系列中,陈建中满怀深情地描绘故乡的景色。画面上,高山绵延,满目葱绿,芭蕉椰林,青翠欲滴。树丛之下,小小的山村引人注目,黑瓦白墙的农舍极有地方特色。在大山和小村的强烈反差中,画家不觉流露出自孩提时代起就生成的自然崇拜意识。 陈建中的风景画与库尔贝的艺术有相似之处。他们都注重笔触的坚实和力度,但是,陈建中的艺术更具现代感。画家对不同的景物用不同的笔法(不妨借用国画艺术的这个术语)来描绘,粗略统计不下十种,有烟叶形、海藻形、柳叶形、折铁形、水滴形等。画中,晚霞映照树冠,凸显形体,留下闪耀的亮面。显然,画家借鉴了印象派的光影技法,但是他却没有走向光彩斑斓、色点明丽的道路。在他的画幅上,色彩的浓郁、意境的深邃,似乎和高更的神秘有更多相涵之处。 陈建中艺术的成就和特点引起国际和国内评论界的广泛重视。法国著名评论家莱那特认为,陈建中是一个“中介者”,是置身于交界处的画家。在他的思想、情感和艺术中,东方与西方,传统与现代,油画与国画,绘画与诗歌,互相碰撞,彼此交融。虽然陈建中的艺术和人类的文化传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和古今中外的艺术有诸多切合点,但是他的艺术作品却是一个自我圆满的世界,一个包含强烈现代价值和人文意义的世界。因此,陈建中是具有全球视野和人类文化张力的艺术家。 2006年11月定稿#p#分页标题#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