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经•创世纪》一节讲神吩咐亚伯拉罕奉献以撒:有一天,神要试验亚伯拉罕,就召唤他,要他带着他的儿子,在神指示的山上,把他的儿子献为燔祭。如其所愿,亚伯拉罕带着儿子以撒、驴、刀和燔祭的柴火,在神指示的山顶筑坛,准备宰杀自己的儿子。这里面蕴含一个问题:亚伯拉罕的献祭究竟是出于神的旨意,还是他自己的选择?后来存在主义的无神论者们把它阐释成“亚伯拉罕的焦虑”,论者假定,在举刀之前,亚伯拉罕并没有确定这种召唤是来自神,还是自己的幻觉?但在信仰维度,他的焦虑并不来自对神的质疑或某种不确定,而在于他的蒙恩,他奉献自己的儿子,他在与神立约,为爱而献祭,为信德而行动,一种属灵价值的引导下的选择,使得亚伯拉罕成为神圣的义人。
在人文话语中,焦虑是一种内在的人道主义,当我们从媒体得知纽约9.11事件、东南亚大海啸、缅甸热风暴、汶川大地震,他者的死亡会引起我们惶恐、悲悯的情感,罹难者临到了我们心思,虽然远在千里,一个人的不幸是人类全体的不幸,我们也因为某种共同的丧失而感到焦虑不安。这不同于鲍德里亚的“拟象”吊诡,在他看来,如果我们透过BBC或CNN这些媒体来认识伊拉克战争,这等于我们什么也没看到,因为它们不是真实,死亡、疾病、战争的影像不足以带来震惊,我们的不安来自别处。除了媒体的超真实化带来的真实性焦虑,人类最大的焦虑莫过于终极关怀之观念焦虑。没有人权观念,公开或隐蔽的杀害就不会成为必须追究的罪责。剥夺了上帝的主权,权力的宰制者就可以用任何名义来宰制人类。
二十世纪的文学和艺术,在大半时间里都把情绪留给了焦虑。其中一个争议持久的命题是,人性的焦虑究竟来自何处?艺术家们用不同的方式、不同的手段来阐释自己的见解,他们处理不同的关系,重新界定、权衡、摆正自己的位置。艺术创作就是不断提出新的问题,或是对同一个问题做出不一样的回答。在本源的追索中,我们甚至可以清楚地对它们做出区别:焦虑要么来自死亡的恐惧,要么来自对于生命的物化(工业社会、科技的无力驾驭),要么来自于精神空虚。当然,还有陈旧过时并且声名狼藉的传统精神分析理论,在那里,它把焦虑归结于无法满足的欲望和潜意识,而这等于什么也没说——它不能为一个处于世界复杂关系中的人提供任何精神性的索引。在艺术世界,这些关系显现着当代性的根本理念,就是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人与他者、人与神圣的关系。
同样属于70后,宋鬼聿的创作显然超离了某种以生物学代群来虚构的那些文化倾向,他的作品体现了审美现代性中常见的主题:焦虑、疏离、不安、恐惧和孤独,这种黑色主题紧紧抓住他、在日常中刺激他,使之从生命内部来担当艺术的光明责任,担当表现主义的精神诉求。在他早期的摄影作品《在路上》(1996—1999)中,我们可以看到他结合了影像和装置艺术的方式,来表达疏离的人群与城市、现实之间的关系。他首先在不透光的镜面上画上红色的裸体行走人群,然后再把它放置于建筑工地、天安门广场、铁轨边、屠宰厂等场所进行拍摄。在里面,有趣的效果在呈现:艺术家透过镜像制作了一座主体的迷宫,真实与投射、观者的目光与主体的模棱两可,这些多重复杂的关系由简单的一面镜子反射出来。即便在今天,这种观念的表达都是机智的、精巧的和富于思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