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智慧指聪明与计谋。聪对应听觉,明对应视觉,计谋同语言有关,可见智慧的一端与直觉相连,一端与知性相连。前者不必仰仗逻辑,后者不必依赖技巧。艺术智慧往往以集体的沉默为背景,一旦流露又会广泛地唤醒沉睡的意识。它犹如黑夜中的灯火,出现时总会使人眼前一亮。清代风行题诗的肖像画,士人无不热衷于此道。《冷庐杂识》卷五载,当时有人出示白纸一张,取名《尸解图》,请人题诗。尸解,道家指修道者留下形体而灵魂成仙。灵魂如同白纸,形体如同画面。《尸解图》可以说是肖像画构思的极品。
宋徽宗固然曾将命题画中的智慧因素作为宫廷绘画的最高境界,但在艺术史上并没有形成风尚,画坛关注的始终是形似、笔墨或情趣,因而《尸解图》的作者不详,问世时间只能推定在1856年之前。尽管如此,闪烁智慧的艺术与艺术化方式,诸如诗、书、画、美容与陈设等等,在历代笔记中仍然时有所见。前秦将军窦滔之妻苏蕙,同丈夫的宠姬赵阳台不合,产生积怨。窦滔镇守襄阳,因苏蕙拒绝同行,便携赵阳台赴任。苏蕙悔恨交集,呕心沥血,用五彩丝线在锦面织绣回文诗《璇玑图》。《璇玑图》纵横八寸,840字,循环往返均可阅读,词意凄惋,被历代文人激赏,武则天曾为该图作序,好事者从中析读出近八千首诗。窦滔收到璇玑图后,为其绝妙的构思打动,当即驱车将苏蕙接到襄阳并送走阳台。赵阳台年轻貌美,能歌善舞,深为窦滔宠爱,却不敌洋溢智慧的《璇玑图》。窦滔官至秦州刺史,相当于当今省军区司令,却靠《璇玑图》侧身青史。见《晋书·窦滔妻苏氏》、《四库提要·璇玑图诗读法》、《池北偶读·谈艺》。
智慧之作往往平中取胜,使常见的素材满壁生辉。《寓园杂记·补遗》载,明朝刑部官员刘珏的钟馗画像,请刘溥在醒目处题诗后挂在中堂,激励自己严明执法的决心。钟馗画像在当时老幼皆知,画法雷同,缺乏新意,但刘溥题的诗却奇崛冷峻,机智过人,以至朝中同事纷纷到刘珏家去索纸抄诗,纸簿用了一本又一本,一时间在北京传为佳话。明朝是一个太监专政、特务横行的王朝,官员贪污腐败前无古人,腐败程度同级别形成正比,因而题诗后的钟馗像大得人心。原诗十二句,现录四句:“倒提黄河二尺冰,血洒黄花舞秋水。中有巨妖诛未得,回首东方又生白。”宋理宗时,宫中执掌权柄的太监指示马远画《三教图》,释迦牟尼居中而坐,老子站子一旁,孔夫子上前作揖。该画旨在揶揄中国圣人,皇帝指示古子远写一赞语。赞语不等于颂歌,如一味肯定,便有出卖祖宗之嫌;如公然否定,又不知皇帝的意图。古子远于是写道:“释氏趺坐,老聃傍睨,惟吾夫子,绝倒在地。”这个反唇相讥含而不露的赞语,秉承春秋笔法,大受皇帝夸奖。见《齐东野语·三教图赞》。
智慧的运用有积极与消极之分。积极者重在渲泻,主张直率、透明、知无不言,即便声称吃亏是福、难得糊涂,也是渲泻。消极者重在收敛,认定大巧若拙,大辩若讷,大智若愚,不说,不理会,不动心,不伤脑筋。清朝才子纪晓岚,收藏的砚台都有铭文。圭砚是“腹剑深藏,君子所恶”,表示推崇直言不讳的作风;挈瓶砚是“守口如瓶,毋以高论惊听”,表示发言与写作时要自我克制。执两用中,便是纪晓岚深得乾隆皇帝欣赏的本领。
古今行为艺术或艺术行为,有的为人称道,有的令人费解,有的引发杀身之祸,全在于作者投入智慧的多寡。比如朱元璋不大好色,他的女婿却偏偏同四个三陪小姐厮混,被人告发,官府决定派人捉拿。四小妞认定难免一死,打算毁容自保。一位熟悉刑法与宫廷风气的老干部却为她们策划了一个相反的方案,让她们精心洗浴,粉脂香水涂满全身,服饰全是金玉锦绣,内衣也要极尽人间的华丽,力求夺目荡志。朱元璋一见,左顾右盼地说道:“榜起杀了。”榜杀就是用竹板痛打犯人屁股一直到死。四小妞按照既定方案,一言不发,哀哀地哭,一层层脱衣至裸体,丝绸珍宝满地堆积,远近飘香。皇帝叹道:“这小妮子,使我见也当惑了,那厮可知!”骂了几句就将她们放了。见《智囊·术智部》。#p#分页标题#e#
注:本文曾发表于《江苏画刊》1999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