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锐写过一本书叫《温文尔雅》,他的文章配上他的画,相得益彰,确实是温文尔雅。他下笔能文,凡诸子之论,百家之言,稗官杂史,笔记类书,诗词曲赋,皆能信手拈来,化为己有,发乎成文,其文奇趣出焉,雅趣出焉。
然而,文章与学识,是相去不近的两个事物,再把二者完美结合起来,并非易事。有的人学问非常的大,所涉猎也非常广博,但所写的文章,却不一定能够打动人。其实人们看文章,主要还是文章本身的“好看”,现在话说就是文章可读性强。《红楼梦》写得好,主要就是文章本身好看,若论故事情节,大多是日常琐事,比之金庸笔下的武侠奇遇要平淡无奇得多;若论其中思想含量,比之《老子》、《论语》、《金刚经》要逊色得远。但是人们都喜欢看《红楼梦》,主要是看文章本身。
但是要怎么来写,文章才能“好看”呢,这几乎是天赋,后天的学习虽然可以学来一些,但是永远也赶不上天赋好的人。天赋最好的是庄子,其思想含量自然不必说,就是文章本身的好看也令后人难以企及。唐代的刘知几说做学问要“才、学、识”,三者不可缺一,这样的量化,似乎是对一个人的努力学习与否提出的严格要求,但也更是对人天赋的考验。天赋好的人,如同庄子那样的最好,必然只是少数,但是天赋相当好的,则相对要多一些,这样的人,儒家叫做有“灵性”,佛家叫做有“慧根”。
宁风云绝对是有灵性的、有慧根的,不单其文如此,其画更是如此。人们看画所谓“好看”,所谓“养眼”,其实也只是看绘画的本身好看,若论再现功能,绘画肯定不如照片来得更为真实;若要表达思想内涵,那只能画成陈抟老祖和周敦颐的那种“太极图”——还必须要配以文字注解。
画的好看,与学养技巧都有关系,但又都不是直接的关系。如同前面谈的写文章,学富五车,不一定就能直接拿来变成文章,变成画;技巧娴熟,不一定就能成就高品位的艺术作品,有的甚至因为技法过于娴熟而降至俗格。但要是胸无点墨的人,其笔下必然不会出现高格调、高境界的画作,而文化修养良好,极具才情的高雅之士,下笔自然就不会流俗,即便是一两笔简练的笔墨,也定然会高雅超尘。因为落实到宣纸上的笔墨,是内心情思的流荡,而内心,正是学之养也,文之浸也,孔子说:“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 皆中节”,必须要有相当高的修养——宁风云的画,大都是皆中节的。
宁风云的画是文人画,所谓文人画,严格意义上讲,必须是文人画的画。文人者,必须要著作等身,至少也要有诗集文论足以流传后世,古来真正的文人画家,大都传列《文苑》,或者传列《隐逸》,这就说明他们生前主要是以文名于世的。关于文人画的问题,陈师曾在《文人画的价值》中所论甚详、甚当,无需我来饶舌。然而在文人的画中,也最容易看到画人之真面,修养之高下,真文与假文,寥寥数笔,高下立辨。当下有个很为流行的说法是某某画家画文人画,某某种类的画是文人画,难道文人画是能“画”出来的吗?——至少,宁锐的画不是“画”出来的文人画。
文人画,古人也称为士夫画,就是士大夫画的画,元代的赵孟頫也提倡画贵在有“士气”。在古代,士与文人基本上是一回事,可是到了明代后期,狂禅流布,万方野狐,士风大坏,文人无行,呵佛骂祖成为一时风尚,甚至“满街都是圣人”,文人与士从此分道扬镳,以至于“一为文人,便无足观”。其实所谓的“文人无行”、“无足观”,主要原因文人变士的精神而为目的,把士的“先天下之忧而忧”、“独善其身”等高尚情怀变为“黄金屋”、“万钟粟”等目的,人的目的性强了,接下来就是不择手段而达到之,所以歪招、怪招都来了。表现在书画上,更是手段多变,光怪陆离,前人温文尔雅,冲淡虚和的高尚情怀愈变愈少。#p#分页标题#e#
宁风云思慕古贤遗风,倡导已然久违了的士的精神,发起“新士人”学社,手追心慕,并身体力行地把这种精神渗透到文章中、书画里,以及生活当中的方方面面。他的绘画,山水、人物、花鸟皆有涉猎,大多构图简约、用笔凝练,其中奇气、雅意,往往流出纸外。所取题材,只要能见到的,无不收入画幅,案头什物、窗外树木、故土风情、他家的阿唐(沐斋养的一只可爱的猫),更有幽山远水、韵士高人,皆入画图。其手段多有新变,但气息古意盎然,无有半丝世俗气,浮华气,而更多的,是赵孟頫所提倡的士气,心与古接,意与古会。
宁锐极喜兰花,案头、桌侧、书柜上方,兰花云集,品类繁多。兰之品格,生长空谷,不因人之来去而稍减其芳华,宁风云身在朝市,而心往林泉——此其比德也。
宁风云若放在晋人品藻盛行的年代里,绝对是“美仪容”、“有风神”的人物,现在的话说叫做“帅”——人好看,文好看,画好看,欲窥其堂奥,必须入其室方能睹真容,真容,都在他的文与画中。
庚辰秋夜王振羽客京华